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抱著枕頭燒紙招魂的風俗,我問過很多人。所有被訪者給我的答案都是“我不知道”或者是“沒聽說過”,還真沒誰像黨福立這樣篤定的。我爸也覺得他話說的太滿:“行了,以前又不認識,老林沒理由騙咱倆呀?”

畢竟我爸跟黨福立一塊幹過幾個小工程之後就被召回廠裏上了將近一年的班,而黨福立一直在社會上飄**,見過的東西自然比我爸多。所以他憑借著自己的直覺為我爸分析這個故事的其他破綻:“這麽大個樓,才六七個水暖工,多嗎?他們的活跟咱們整電的不一樣,一個人一天工,再倒班能快到哪去?誰都不是傻子,何苦來的上夜班?沒貓膩誰信呐?”

我爸的想法卻沒有那麽複雜:“咱們該咋幹咋幹,快完事快回家,不攪和別的事。”

黨福立讚同道:“唉,摻和也摻和不明白。睡覺吧!”

轉過天去,照常幹活。以林祥為首的這群力工始終懶懶洋洋,支一步動一下,還經常今天腦袋迷糊明天肚子痛的出工不出力,一到下午三四點指定開始消積怠工。我爸和黨福立也不敢催得太狠。

雖然活幹得吭哧癟肚一點不順利,可終究每天都有進展。然而快到兩個月的時候,傳說中的鬼沒見著,施工材料卻供應不上了。黨福立去找包經理商量,包經理每次都是滿臉堆笑的說明天肯定解決,結果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一推就推了小半個月。

黨福立最後實在忍不住了,跟包經理攤牌說:“包經理,咱們總這麽跟你耗著實在耗不起了,你是不是想想辦法呀?”

包經理滿臉無奈:“委托方欠我的錢一直沒給,之前都是我墊資幹的。現在我手頭實在沒錢了,我也天天要帳呢。你放心,他們已經答我馬上打錢了,錢一到位,材料就到位!”

黨福立明白他這是搪塞的話,扔出了自己的想法:“包經理,本來兩個月能幹完的活,力工們不玩活兒,材料還供不上,難為死我們了。而且……我們六月份還有別的工程呢。我看咱這情況拖個一年半載也不是沒可能,要不您給結點工錢,我們先出去養家糊口,等你這邊啥都到位了我們再回來接著幹,行不?不然在這傻等著不也是天天白吃飯嘛?”

包經理的臉色有些不太好看:“那不行啊,我現在該給你們結多少哇?怎麽算啊?萬一你們不回來呢,半拉坷嘰的我上哪找人接手去?就算有人樂意幹我得給他們多少錢啊?醜話我可一開始就說過了,活幹不完不能結賬。”

黨福立也不樂意了:“活沒幹完是我們的原因嗎?這工程要是爛尾了我們還得跟你靠一輩子唄?”

包經理知道自己確實不占理,又軟了下來:“小黨兒啊,工程這東西不都這樣嘛!你放心吧,這樓是給某機關蓋的,怎麽可能爛尾呢?”

黨福立完全不信:“我看真懸!包經理,你見過哪個工地像咱們這樣,一天就這兩個半人瞎晃悠?不說別的,我都來了快兩個半月了,那幾扇破暖器片一直在那杵著,有水暖工進來嗎?肯定是幹到一半撂挑子跑了!不是爛尾是什麽呀?真想往好了蓋大樓,有這樣的嗎?”

包經理仍然努力向他解釋:“我承認年前年後確實是錢沒到位當誤了不少事。我跟你保證,這次委托方真答應我了。他們機關就這樣,手續多打款慢,你理解理解,理解理解……”

黨福立把自己說得氣血衝頭,腦袋一熱愛誰誰了:“包經理,老婆孩在家都快餓死了,他們找誰理解去呀?你也理解理解我們吧,拋家舍業的出來掙口飯吃不容易。要是再開不了工,我們說啥也得回去了,到時候別說我們把事鬧到法院!”

黨福立這話一出口,馬上後悔了,都怪自己太衝動,這要是撕破臉皮討薪就更費勁了。

可包經理聽他這麽講並沒有生氣,而是陷入了沉思,最後說:“行,小黨兒。你再給我最後兩天時間,我肯定給你個交待。”

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逼也逼不出個三六九,黨福立沒辦法,隻好悻悻回來了。接下來的兩天依然無所事事。我爸有心去趟城裏給我媽單位或者呂表姐的小賣店打個電話,往家裏報個平安,可自打來到這個工地,他囊中羞澀煙都戒了,兜裏的錢還不夠來回車票的,又實在張不開嘴向黨福立借點,隻能耐著心思死等。可等到第三天,依然沒有開工的消息。

天盡將晚,黨福立正罵罵咧咧來回踱步,包經理居然自己來了,還帶著不少好酒好菜。

黨福立一個箭步衝到他麵前,唾沫星子差點噴到包經理臉上:“我說姓包的,你有譜沒譜啊?今天你必須給個痛快話,啥時候能開工?”

包經理勉強擠出個苦笑:“我就是來說這事的。”說著,把手裏的吃喝交給林祥擺上,最後拿出瓶飲料遞給我爸,“小陳兒啊,我聽他們說你從來不喝酒,特意給你賣的,你喝這個吧。”

我爸接過飲料不免暗暗擔憂:既然沒有一絲開工的跡象,恐怕今天這酒無好酒,宴無好宴吧?

林祥把吃的擺好,安排大家入座,又拿過茶缸子恭恭敬敬給包經理倒上。包經理掃視眾人一周,道出了匪氣十足的開場白:“小陳兒小黨兒是新來的,可能不知道。這幫兄弟跟著我姓包的最少有七八年了,我從來沒有虧待過他們,要不他們早不陪我玩了。你們說,對不對?”

幾個力工一齊應和:“沒錯!”

我爸和黨福立都沒吱聲,想聽聽包經理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包經理也沒想他倆回應,繼續自顧自的說著:“坐到一張桌,吃著一鍋飯,沒啥不能講的。今天實話告訴大家,我姓包的因為這個工程可能要完蛋了!”說完,舉起一茶缸至少四兩白酒,一飲而盡。

眾人麵麵相覷,沒人陪他喝,也沒人勸他別喝。

包經理放下缸子,從旁邊地上撿起隨身帶來的黑皮包,拉開拉鏈瀟灑的拽出好幾摞錢,捆得整整齊齊碼在桌上:“操他媽王八牘子養的玩藝兒,有錢也不給咱們結。我為這狗屁工程欠他媽一屁股饑荒,他們就是故意整我。”由於罵得實在太過激動,再加上酒勁,包經理一頓咳嗽,他吃力調整好呼吸,換了一副口氣,“可我姓包的不能對不起兄弟。這兩天我讓你們嫂子把房子,還有我那輛破桑塔納都給賣了,憑我這張老臉又找朋友借了點,現在隻能拿出這麽多,給大家夥分分,夠不夠的你們多擔待。”又一指林祥,“老林,你跟我時間最長,錢就交給你了。有兩條你得給我聽明白了:第一,小陳兒小黨兒是後來的,你們不許讓人家吃虧,該多少一分不能差。第二,小鎖和狗子倆人得拿大頭,然後你們想咋分就咋分,聽著沒?”不等林祥回應,包經理一把抓起桌子上的半瓶白酒咕咚咕咚一口氣咽了下去,衝大家夥一抱拳頭:“兄弟們,喝完這頓酒,咱們就算散夥。以後各自保重,姓包的對不住你們。”說完,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

平時,工地上的夥食清湯寡水,附近也沒有什麽像樣的飯店,可麵對一桌子的雞鴨魚肉誰也沒動一筷子。愣了半天,林祥默默拿起桌子上的錢,問我爸和黨福立:“陳師傅,黨師傅,你倆這工程當初談的是多少啊?”

晚上,黨福立把我爸叫到到工棚外邊抽煙:“老陳,你說這包經理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我爸爸搖搖頭:“剛開始瞅他挺滑的,沒想到這麽仗義……估計還是咱們看走眼了。那句話沒錯,他要不是個講究人林祥他們也不能死心踏地的跟著。”

黨福立同樣莫名其妙:“是啊,給我整迷糊了。老陳,那你說咱倆現在咋辦,回家嗎?”

我爸也有些兩難:“錢都拿了,活沒幹完,不太合適吧……”

黨福立覺得我爸說得有道理,但又難免疑慮:“估計也開不了工了,不走得等到啥時候去呀?六月份那活我年前就跟人家談好了……”

我爸權衡了一下:“老黨,要不這樣。你先回家看看,我在這等到六月初,開不了工我回去找你。要是沒回去就是重新開工了,我繼續把活給他幹完。你再找個別人幫你吧,別等我了。”

黨福立憋了半天才問:“你一個人能行嗎?”

我爸深吸了一口煙:“沒啥行不行的,力氣活不還有他們力工呢嗎?少個人總比現找人強吧?”

黨福立把煙頭扔在地上狠狠踩滅:“老陳,有你這話我算沒白交你這個人。這個活是咱倆的,你多受點累。下個活不管你能不能幹上,都有你一份!”

我爸笑笑,說:“那到不用,你回去幫我往家捎點錢,再報個平安就行。”

兩個人商量已畢,回工棚睡覺。隔日,黨福立拿著我爸寫的信和我家地址,踏上了回去的火車。當天晚上,又叫他媳婦陪著一塊來到我家。

而我爸,在工地上又無聊的等了十多天,幾次想走卻又於心不忍。工地上那夥力工也一直留了下來,像是在給包經理一個交待。可這段時間裏,包經理一直也沒露麵。

終於有一天,林祥找到我爸,神情沮喪的說:“陳師傅,你還是別等了。包經理出事了,這工……恐怕開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