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遊艇上過了一夜, 房間外正對著大海,能聽到海浪的聲音。

沈半夏那天晚上做了個夢,夢見了去世的媽媽。媽媽還好好地活著, 接過沈半夏的錄取通知書,高興得說:“媽媽很為你驕傲。”

醒來後發現是假的,沈半夏怔怔躺了會兒,一滴眼淚從眼角滑下去,滑進她耳朵。

遊艇已經開始回港, 她去外麵轉了轉, 剛走出船艙,遠遠看見段融的背影隱沒在前麵一方拐角,她想叫他一聲,梁瑞涵朝她過來, 撥弄著頭發說:“煩死了, 一大早聽見人嘰嘰喳喳說看見鯨魚了, 吵得我睡不好覺。”

南邊確實有聲音, 大部分是女生,在指著大海深處說那裏有鯨魚出沒。

“你要過去看嗎?”梁瑞涵問, 朝那邊示意了下:“走,一起唄。”

沈半夏跟著去, 那邊已經聚集了十幾個女生,全都在興奮地說個不停。

沈半夏原本站在外圈, 慢慢地人多起來, 經過她的時候不小心撞到她,她從外圈被擠到最裏麵, 背部硌到冰冷的欄杆。

船頭, 段融接過崔山遞來的文件, 往下翻了翻。

崔山站在一邊,說著這些天來查到的信息:“沈半夏的父親叫沈文海,四年前出了一場交通事故,被送進醫院後搶救回一條命,但是一直都沒有醒過來,靠藥物和儀器支撐生命。她母親叫陳筠,一年前過世了,就是在她剛考上大學的那陣。從那以後沈半夏就自己掙錢給沈文海治病,為了醫藥費把家裏的房子賣了,後來又是因為沈文海的病情有了波動,需要一筆手術費,所以她才會同意嚴琴的請求,用康芸女兒的身份跟你訂婚。兩個人具體簽了什麽樣的協議我還沒有查到,但沈半夏肯定能拿到一大筆錢。”

崔山一口氣說完,在此過程中段融始終平靜,並沒有因為知道沈半夏做的這些事而顯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悅。

“所以,段總您一定要小心她,”崔山忍不住提醒:“她是為了錢才接近您的,是想騙您。”

段融仍是淡然自若,看完文件上的調查結果,把東西摔還給崔山。

“沈文海?”他看向海天交接處,時間還早,那邊甚至還落著一枚即將升起的太陽:“就是那個科學怪人?”

“是。”

“嚴琴跟沈文海是什麽交情,查到沒有?”段融問。

崔山:“暫時還沒有,不過這兩天,我們的人看到嚴琴去醫院看過沈文海。她是一個人全副武裝偷偷去的,明顯不想讓人知道。”

“繼續查。還有,把沈文海四年前會出車禍的原因找出來。”

“這件事警察那裏已經有結果了,就是一場意外。”

“讓你查你就去。”

段融不是很有耐心地重複了一遍,崔山趕緊答應下來。

段融拿出煙,銀質火機打開,齒輪嚓地一聲轉動,火苗躥起。臨點燃前他停下,煙拿下來,胳膊肘撐在欄杆上,頭低著。

想到文件上那些文字,沈半夏拿到政大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知道了母親過世的噩耗。

一個十七歲的小女孩,走到醫院太平間,有人掀開遺體身上蓋著的白布,讓她跟母親做最後的告別。

從那天以後,沈半夏什麽都沒有了。沒有了家人,唯一的房產被賣掉,還要照顧一個不死不活的父親。為了能找到工作,她在原本該徹夜狂歡的假期裏跑遍了整個城市,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求,在徹底失望之前,收到了平憂律師事務所的橄欖枝。

隻是這一份工作還不算,她要趁每一個休息日去做兼職,大晚上待在便利店裏理貨架、收銀,遇到喝醉的客人,她嚇得瑟瑟發抖,一邊防備著顧客會鬧事,一邊把手機背身後,手指按下110。還好店裏有跟她一起值班的男店員,她不至於會嚇得落荒而逃。

過去一年,她過著這樣的生活。

後來嚴琴找到她,承諾會給她錢,條件是她需要以康家千金的身份接近段融。但她第一反應不是歡天喜地,而是拒絕了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

後來是因為走投無路,才不得不到了段融身邊,用假身份欺騙他。

段融嗓子發緊,心口被人狠狠捏著,慢慢地感覺到疼。

這麽長時間以來,他第一次有了情緒上的巨大波動。

崔山注意到他似乎有些不對勁,剛要說什麽,從南邊方向突然傳來一聲微弱卻清晰的喊聲:“段融!”

能聽得出這一聲用盡了那人所有的力氣,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段融身上。

段融眸中巨變,扭頭往後看,很快意識到不對,朝著聲音的方向快步跑過去。

……

沈半夏背部硌到冰冷的欄杆,手下意識抓住,想要支撐住身體,可人實在太多,她都沒有看清到底是誰推了她,身體猛地失重,她頭重腳輕地朝大海栽倒過去。

在那一瞬間人整個是慌的,腦子裏想到的隻有一個人。

“段融!”

她用盡自己所有力氣大喊了一聲,聲音落下的那秒,背部已經砸在海麵,鹹濕的海水將她裹住。

她隻掙紮了兩下,人已經被洶湧的海水吞沒,一點兒聲音都透不出來。

遊艇上已經亂成一團,女生們都在尖叫,所有人嚇得花容失色,不知道該怎麽辦。

梁瑞涵也嚇得往後退,手整個都是抖的。往後跑的時候看到了朝這邊急奔過來的段融。

易石青和高峰也來了,在知道掉進海裏的人是沈半夏後,大聲喊著讓人去放救生艇。

他們看到段融一聲不吭就想往海裏跳,趕緊跑過去想抓他:“你瘋了!這是大海!不是你家裏遊泳池!”

段融充耳不聞,手臂往欄杆上一撐,人已經跳了下去,瞬間消失不見了。

“段融!”易石青和高峰已經嚇得要站不住了,嘶聲喊救生員下去救人:“給我去救人,去救人!他們要是出了事我跟你們沒完!”

……

沈半夏還在不停往海下墜,完全抓不到任何支撐物,看不到希望。海水又腥又鹹,嗆進她嗓子裏,喉管裏,無解的痛苦。

慢慢地她連掙紮都做不到了,眼睛一點點合上,任由自己被大海席卷到哪處。

意識慢慢消散之際,她仿佛回到了一年前,臨高考前的那幾天。

班主任突然把她從教室裏叫了過去,說她媽媽出了事,已經被送到醫院了,讓她趕緊去看看。

沈半夏趕到醫院,陳筠躺在病**,麵色雪白,一眼看過去隻覺得她憔悴。

沈半夏走過去:“媽,你怎麽了?”

陳筠撐開眼皮,看到女兒後勉強笑了笑:“媽媽沒事,你怎麽從學校過來了,最近正是緊張的時候,你別擔心我,趕緊回去上課吧。”

“你怎麽會突然暈倒啊?”沈半夏很擔心媽媽會出什麽事,感覺自己在一間搖搖欲墜的房子裏,隨時都有可能被斷落的橫梁砸到。

“一點兒小病,你不用擔心,媽媽真的沒事。”

陳筠仔細看著自己的這個女兒,她才不到十七歲,人長得又瘦又小,要是以後隻有她一個人了,她該怎麽辦。

“半夏,你最近功課怎麽樣?”陳筠問:“學習有沒有吃力的地方?”

“挺好的。”沈半夏沒敢說,上次模擬考她退步了十幾名,被班主任叫出去談話,壓力越來越大,很怕高考會考不好。

“都怪爸爸跟媽媽,”陳筠握住她的手,眼睛裏有心疼:“你本來是要走藝考的,可家裏已經沒什麽錢了。”

“沒關係,普招我也可以考好。”

陳筠更心疼,女兒這段時間為了準備高考,每天隻睡兩三個小時,飯也吃不好,人瘦了一圈,再這麽下去會熬出病來的。

“是爸爸媽媽對不起你。”

沈半夏隱隱有種不好的感覺,嗓子被堵著,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是一個勁地搖頭。

那天陳筠說了很多對不起她這樣的話,當初跟沈文海會要孩子,是認為兩個人有能力讓孩子過上很好的生活,一生無虞,誰知道後來會遇到那麽大的變故。她已經在勉力支撐了,可一個家還是搖搖欲墜,不能很好地照顧女兒,害得女兒放棄了鋼琴。

如果知道是這樣的結果,陳筠一開始就不會把沈半夏生下來。把孩子生下來受苦,不如永遠不要讓孩子來世上走一遭。

可沈半夏已經長到了這麽大,既然來到了這個世上,那就必須要好好活下去。

陳筠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不久後高考,沈半夏發揮得很好,考入了全市前十,順利被政大錄取。

班主任親手把錄取通知書給她,誇她是個有出息的孩子,從藝術生轉為普招生,成績都能這麽好。

沈半夏拿著錄取通知書興奮地跑回家,路上接到了醫院的電話,醫院說她媽媽死了。

是過度勞累導致的心源性猝死,人還沒送進醫院搶救就已經沒有了呼吸。

沈半夏沒能跟媽媽最後說幾句話,去到醫院,看到的就是媽媽的遺體。陳筠麵容安詳,閉著眼睛躺在**,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可沈半夏再也見不到她了,不能再跟她說話,聽不到她的聲音,吃不到她做的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她,她永遠地消失了。

沈半夏手裏還拿著政大的錄取通知書,她是想跟媽媽說,她考上了很好很好的學校,以後可以幫媽媽分擔生活的重任了。她能找到很好的工作,掙很多很多錢,媽媽以後不用再那麽辛苦了。

她連這些話都沒能說給媽媽聽。

從此以後,她沒有媽媽了。

姑媽帶著她給陳筠辦完喪事,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沈半夏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過東西,會餓,但就是吃不下去,一吃就會吐。

直到她看見媽媽留下來的遺書。

媽媽說,希望她能堅強、勇敢,遇到任何事都不要輕易放棄,要活得比夏天還暖和。

往後的每一天,沈半夏都拚命拚命地活。她要堅強、勇敢,不管遇到什麽事都不要輕易放棄。

她要活得比夏天還暖和。

可是真的很累。

沒日沒夜地打工真的很累。收銀少收了幾塊錢,被老板指著鼻子痛罵的時候真的很累。為了掙幾百塊,考試給人傳答案,被老師發現當眾批評她的時候真的很累。大夏天裏穿著厚厚的玩偶服跳舞的時候真的很累。別人都在盡情享受生活,而她在為了父親的醫藥費絞盡腦汁的時候真的很累。

撒謊騙段融的時候尤其累。

段融是這世上,除了父母以外,對她最好的人。

他對她好到,可以不知道她的名字,長什麽樣子,就可以全無保留地保護她。

而現在,他即使不喜歡她,知道她是嚴琴強塞給他的,他也依舊可以對她很好。

沈半夏不敢像那些女孩子一樣,明目張膽地喜歡段融,因為她覺得她不配。

有時候她看著段融,心裏在想的是。

如果我真的是個公主,如果我這一生平安順遂,如果我無災無難,別無牽掛,如果我光明正大,坦坦****。

我可不可以喜歡你,並希冀你的喜歡。

而現在看來,一切疑問都沒有了意義。

因為她好像,就要死了。

算了,她想,她到底是要讓媽媽失望了。

她很想告訴媽媽,她實在太累了,其實這一年裏,每一天,她都過得好累。

眼睛慢慢合上,任由冰冷的海水將她吞沒,意識開始渙散。

直到聽見一人朝她過來的聲音。

她的眼皮動了動,一點一點睜開。

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黑裏,她看到段融帶著一身溫暖的光,破開黑暗奮力接近她,抓住了她的手。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