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血氣方剛,自以為記者是什麽無冕之王,采訪的時候橫衝直撞不可一世,覺得正義總是站在自己這邊。後來漸漸發現根本不是這麽回事,我們對上裝孫子對下裝大爺,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平等看待每一個采訪對象,對上奴顏婢膝,對下頤指氣使還要號稱輿論監督。

1.一條新聞招來殺身之禍?

電腦屏幕上。

一群人擠擠攘攘地圍在一棟樓下,人群發出整齊響亮的口號:“唐娟,道歉,唐娟,道歉……”

旁白稱:昨天晚上,梨園路的天明苑小區被愛貓人士圍得水泄不通,他們高喊著讓一個叫唐娟的女人下樓道歉,唐娟遲遲不肯下來,圍觀人群最後發出詛咒。

“唐娟,下地獄,唐娟,下地獄。”

旁白繼續:這個叫唐娟的女人就是最近惹怒了愛貓人士的虐貓女,她經常前往愛貓人士處收養小貓,而後帶回家虐殺取樂,其行徑被發現後,憤怒的愛貓人士衝到她的住處要她道歉。但是,她不但沒有道歉,反而在記者試圖采訪她時對記者揮拳相向。

隻見唐娟掄起巴掌朝記者扇去,記者及時用話筒擋住了她的攻擊。

旁白繼續:唐娟說,她喜歡聽小貓的慘叫聲。

隻見,唐娟對著鏡頭瘋狂暴躁地叫喊:“我想殺它們就殺它們,想踩死它們就踩死它們,你們能把我怎麽樣?我就是喜歡虐待它們,我樂意,你管得著嗎?我喜歡聽它們慘叫的聲音,喜歡看它們瑟瑟發抖的樣子,我就是喜歡,哈哈……”

旁白繼續:不過,誰都沒想到的是,唐娟最後選擇了輕生,她突然從樓上跳了下來。

隻聽,有人大叫:“她爬出來了,她要死了嗎?”

唐娟坐在六樓窗上,腳伸在窗外,黑白相間的頭發在夜風中飄**,然後縱身跳了下來,人群中發出“啊”的一聲驚呼。

然後,江海明出現在鏡頭前,手持話筒:“唐娟剛才突然從六樓跳了下來,我們看到她先是摔到樹上,砸斷了樹枝,然後才落向地麵,盡管如此,她還是沒能幸免於難。現在,警察已經封鎖了現場。”

旁白繼續:唐娟突然自殺,圍觀群眾反應不一。

一個人說:她這是罪有應得。

一個人說:我們隻需要她一個道歉,她為什麽寧願自殺也不願意道歉呢?

旁白最後說:唐娟有個女兒在外地讀書,警方表示將立即聯係她的女兒處理唐娟的身後事。

視頻停止了,何少川轉過頭來,說道:“這就是十年前江海明做的那條新聞,你們怎麽看?”

蔣子良說道:“很克製。”

“什麽意思?”

“江海明家以前也養過貓,他對小動物肯定是有感情的,對唐娟,他可能跟那些圍觀群眾一樣充滿了仇恨,但是他在做這條新聞的時候,把自己的情緒全都隱藏起來了,報道得比較客觀。”

彭菲菲卻說道:“也未必隱藏得那麽好,他第一次出鏡的時候,談論唐娟的跳樓過程,你們不覺得他的嘴角帶著一絲笑意嗎?”彭菲菲將畫麵定格在江海明第一次出鏡,說道:“你們看看,瞧這嘴角,使了多大的勁才忍著沒笑出來啊。”

何少川說道:“好吧,就算他在偷笑吧。但是這條新聞,會給江海明招來殺身之禍嗎?”

蔣子良說道:“僅僅因為一個記者采訪過母親跳樓,就要置其於死地,這需要多麽偏執、多麽變態的人格啊?”

“這幾年記者因為采訪被打的事還少嗎?”彭菲菲反問道。

“可那一般是記者正在采訪的時候,施暴者希望通過暴力來阻止記者采訪,而江海明這事完全不同,他的新聞早在十年前已經播出了。”

彭菲菲問道:“你就是想說冷秋燕偏執、變態嘍?”

蔣子良說道:“為了報這點小仇,對所謂的仇人以身相許,這真有點小題大做,不是偏執是什麽呢?”

何少川說道:“但是,從冷秋燕同事們的反應來看,她並沒有表現出心理變態的跡象,也沒人說她偏執。”

蔣子良補充道:“冷秋燕大學剛畢業就知道江海明采訪過唐娟跳樓的新聞,她如果要報複,何至於等這麽久?”

彭菲菲說道:“所以,她對付江海明,可能還有別的原因。”

蔣子良說道:“我們可以給冷秋燕的同學吳一晨打個電話。”

彭菲菲突然斜了他一眼:“看上人家漂亮了是吧?”

蔣子良沒想到菲菲突然來這一套,不禁皺起了眉頭,正色道:“彭菲菲同誌,工作的時候不要隨意夾雜個人情感。”

何少川撲哧一聲大笑起來,說道:“你們兩口子不要這麽逗好不好?”

彭菲菲瞪了蔣子良一眼:“回家再收拾你。”然後又白了何少川一眼,說道:“有什麽好笑的?”

兩個男人忍著笑意麵麵相覷,彭菲菲懶得理他們,撥通了吳一晨的電話。

吳一晨沒想到竟然是江城警察打來的,彭菲菲做了自我介紹,然後問道:“吳局長,你知道冷秋燕的母親為什麽自殺嗎?”

吳一晨沉吟道:“有點印象,好像是因為虐貓吧?”

“對,當時這件事情對冷秋燕影響大嗎?”

“影響肯定很大,因為網民發起了人肉搜索,不但虐貓女的信息被曝光了,她女兒的信息也被曝光了。”

“有人去騷擾冷秋燕嗎?”

“沒有,”吳一晨說道,“人肉搜索最開始的時候是比較失控的,後來,反思的人越來越多,大多數網民都能克製自己的憤怒,不把無妄之火燒到別處,所以,盡管冷秋燕的身份被曝光了,但並沒有人到學校來找她泄憤。而且我還記得,當初泄露冷秋燕信息的網民還被其他網民批評了。”

“她的生活肯定會受到影響吧?”

“影響肯定有,”吳一晨說道,“一些同學肯定會在背後指指點點啊,比如到食堂吃飯,她被人認出來了,就肯定會議論一下的。”

“她肯定恨死那些發起人肉搜索的網民了。”

“據我所知,她還真沒恨他們,”吳一晨說道,“有一個晚上,她說她睡不著,我們兩人就跑到學校的一個小花園裏聊天,她說一會兒,哭一會兒。我問她是不是恨那些網絡暴民?她說她對網民一點都恨不起來,一切都是她母親的錯,她隻恨她的母親,後來又說恨她父親,如果不是父親拋棄了母親,母親也不會變成那種人。”

放下電話之後,彭菲菲更加迷糊了,如果冷秋燕從來沒有恨那些網絡暴民的話,她也就沒有理由恨江海明,因為江海明跟網絡暴民做的事情幾乎是一樣的,甚至並沒有後者嚴重。

這時候,何少川的手機又響了起來,是江海明從看守所打來的,他說他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2.記者真可怕,殺人不見血

雅安地震,又將中國紅十字會推到了風口浪尖上,自從郭美美事件之後,中紅會就一直沒有翻身,這個女子就像一個魔咒一樣緊緊地箍住了中紅會。

四月二十四日一早,喬海安排采訪任務,立即想到了這個選題,安排記者前去采訪江城市紅十字會以及江城市慈善會在善款明細公開上的具體做法,看是否透明,以及透明程度如何。喬海說道:“昨天,中紅會社會監督委員會的新聞發言人王永說,他們已經對重查郭美美案達成初步共識,等蘆山地震災後緊急救援救災基本完成後,紅會社監委將啟動針對郭美美案的重新調查。你的新聞,把這個信息加進去。”

記者剛離開,喬海立即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萎靡不振,這幾天,他的心情一直很差,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社會的棄兒,盡管一直很努力,但是上升通道似乎已經堵死了,自己再怎麽努力,也無法博得石台長的垂青了。除非石強調離電視台,或者被雙規,他才有機會上位。可是,石強什麽時候才能被雙規呢?這事誰都說不清楚。

何少川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喬海正想象著石強雙規後自己將如何春風得意馬蹄疾,臉上情不自禁地帶上了幾分笑容。

何少川笑問道:“喬製片,什麽事把你高興成這個樣子?”

喬海立即站起身來,笑臉相迎:“哎喲,何警官又大駕光臨了。”

“是啊,案子難查啊,”何少川逡巡一下辦公室,問道,“江海明的辦公桌是哪個?”

喬海立即將何少川引到一張辦公桌前,桌子很整齊,擺了幾本書,兩疊厚厚的會議資料,一張相框裏放的是女兒小米的照片。辦公桌下有三個抽屜,何少川拉了一下,沒拉開,都上著鎖。

喬海說道:“要開抽屜嗎?我給後勤打電話,看他們有沒有鑰匙。”

何少川笑道:“這點小事就不用麻煩後勤了。”說著話,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手法,就把抽屜打開了,看得喬海是目瞪口呆。

三個抽屜裏裝著滿滿的錄像帶,江海明十多年來所拍攝的重要素材全在裏麵了。

喬海問道:“何警官,您找什麽,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我自己找,”何少川扒拉著磁帶,說道,“有盒磁帶上寫著‘貓女’兩個字的。”

“不就是這個?”喬海一眼認出來了。

何少川接過磁帶,笑道:“真是術業有專攻啊,不服不行。”

喬海又將何少川帶到播放機前,將磁帶塞進帶倉……一片雪花之後是一陣抖動的彩條,然後視頻開始了。

畫麵抖動得很厲害,江海明背對鏡頭,一邊向前跑一邊說:“哇,這麽多人,唐娟死定了。”

畫麵繼續搖搖晃晃,江海明衝進了人群中,然後伸出話筒開始采訪圍攻群眾,大夥一個個義憤填膺,仿佛自己就是正義的天使、良心的化身。

後來,江海明又衝進了小區,鏡頭一直跟在他後麵。畫麵突然切換,江海明走出電梯。來到一戶人家門口,唐娟正在跟兩個警察聊著什麽。

江海明看著鏡頭後方問:“聲音都沒問題吧?”

攝像師說:“沒問題,檢查過了。”

然後,江海明衝上前去,越過警察的肩膀,話筒快杵到唐娟的臉上了,厲聲問道:“請問,你為什麽會做出虐貓這樣的事?”

唐娟怒吼:“你們管得著嗎?我想殺它們就殺它們,想踩死它們就踩死它們,你們能把我怎麽樣?滾出去,你們離開我家。”

“聽說拍一段虐貓視頻,你可以從地下組織拿到兩千塊錢,是這樣嗎?”

“不是兩千,是三千。”

“為了三千塊錢,你就出賣自己的靈魂嗎?”

唐娟突然笑了,冷冷地笑了:“讓我告訴你吧,女人無所謂正派,正派是因為受到的引誘不夠,男人無所謂忠誠,忠誠是因為背叛的籌碼太低。每個人都是有價錢的,隻是價碼不同罷了。如果我給你一百萬讓你虐貓,你幹不幹?一百萬不幹,一千萬呢?兩千萬呢?”

江海明沒有說話,唐娟連珠炮似的繼續發難:“如果你可以為了兩千萬虐貓,又有什麽資格嘲笑我為了三千塊虐貓?同樣都是出賣靈魂,難道兩千萬就會比我三千塊高尚嗎?”

江海明繞開這個話題,繼續追問:“有心理醫生說,你做出這種事情跟你幼年的遭遇有關,請問你幼年時被遺棄過嗎?”

唐娟大罵一聲:“滾出去!警察,我報警我要報警,讓他們滾出去。”

兩個警察莫衷一是地對望一眼,就像沒聽到唐娟的怒吼。

江海明繼續問道:“請問你被遺棄過嗎?你為什麽會做出這種豬狗不如、喪盡天良的事?你有孩子嗎?你是怎麽教育孩子的?”

唐娟越發憤怒了,掄起巴掌朝江海明搧去,江海明用話筒一格,擋住了唐娟的攻擊,此時,江海明的情緒也失控了,每個問題都像是一把匕首透著寒意和殺氣,對著唐娟撲麵而去。

“聽說你已經離異很多年了,你老公為什麽跟你離婚?他早就發現你是個變態了嗎?你會不會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一無是處,所以才會靠虐待小動物來發泄肮髒的情緒?你這種人就不該活著,早該去死了!”

唐娟瘋狂地怒吼著:“我就是喜歡虐待它們,我樂意,你管得著嗎?我喜歡聽它們慘叫的聲音,喜歡看它們瑟瑟發抖的樣子,我就是喜歡,哈哈……”

接著,江海明轉過身,正對著鏡頭,問道:“錄到了嗎?”

“錄到了。”

“好,收工!”

接下來,畫麵又是圍觀的人群,很多人在喊口號:“唐娟,殺無赦,唐娟,殺無赦。”最後,當江海明正要采訪一個圍觀群眾,人群中突然發出一陣輕呼:“她爬出來了,她要死了嗎?”

畫麵立即切到六樓,唐娟坐在窗台上,腳伸在窗外,黑白相間的頭發在夜風中飄**。接著,她縱身一跳,以紅白相間的一攤東西結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

江海明緊張地轉過頭來,興奮地問道:“拍到了沒有?”

攝像師說:“拍到了,整個過程都拍到了。”

“YES!太棒了!”江海明高興地握起了拳頭。

接下來是幾個群眾的采訪,有的人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有的人掩麵疾走不肯接受采訪,有的人說唐娟是罪有應得,有的人說警察的反應太遲鈍,還有人說不清楚唐娟為什麽要跳樓,她那麽強勢的人怎麽就突然跳樓了呢?也有人說:“我們隻是需要一個道歉,沒想到她做出這麽過激的事。”

江海明又出現在畫麵裏,他手持話筒麵對鏡頭,笑嘻嘻地說道:“我嚴肅不起來,這怎麽辦?好了,不笑了,不笑了,虐貓女唐娟,虐貓女唐娟……好,開始!”他立即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正色道:“唐娟剛才突然從六樓跳了下來,我們看到她先是摔到地麵,然後摔到樹上……”江海明連連擺手,“錯了,錯了,摔反了,等一下,我再順一下……好,可以了……可以開始看了嗎?”

攝像師的聲音出現了:“你就說吧,我一直沒關機。”

江海明又換上了嚴肅的表情:“唐娟剛才突然從六樓跳了下來……”又卡殼了,“她真是活該啊,死有餘辜,她一定是被貓的冤魂推到樓下的。誒?聽說唐娟有個女兒在外地讀書,小姑娘要是知道她媽跳樓了不知道會怎麽樣。”

攝像師說:“你想幹嘛?”

江海明嘿嘿地笑了:“你想哪兒去了?齷齪!”

“我可沒說什麽。”

“好了,開始了,”江海明突然正色道,“唐娟剛才突然從六樓跳了下來,我們看到她先是摔到樹上,砸斷了樹枝,然後才落向地麵,盡管如此,她……她怎麽了?靠,媽的,怎麽順不下去了?她還是沒能幸免於難,她還是沒能幸免於難,她活該……”

如此,又錯了三次,江海明才最終把那句話說出來了:“唐娟剛才突然從六樓跳了下來,我們看到她先是摔到樹上,砸斷了樹枝,然後才落向地麵,盡管如此,她還是沒能幸免於難。現在,警察已經封鎖了現場。”

看完江海明的視頻素材,何少川半晌說不出話來,心裏一個念頭在不斷重複:記者真可怕,殺人不見血。

3.真相背後還有真相

狹窄逼仄的會客室裏,何少川和江海明隔著桌子相對而坐。江海明問道:“你找到那盒磁帶了嗎?”

“找到了。”

“一定很震驚吧?”

“感到可怕,”何少川說道,“我還找到了十年前的那條新聞,對比著看了幾遍,越看越心驚。十年前,在虐貓女的新聞裏,人們看到的是唐娟的凶惡和瘋狂,當她從空中墜落,人們雖然提緊了心卻對她毫無同情,每個人都覺得她罪有應得。但是,記者的原始素材原來是見不得光的,你故意把唐娟的怒火撩撥起來,讓她失去理智,讓她動手打你,讓她破口大罵,而後期編輯的時候,你刺激她甚至謾罵她的話一概不用,最後呈現在觀眾麵前的就是一個虐待小動物、不知悔改的潑婦。唐娟固然可惡,但沒有你的撩撥,她也決不會那麽放肆,甚至如果不是你不停地揭她的傷疤,她也不會跳樓自殺。你的每一句質問都將唐娟逼得更加瘋狂,每一句所謂的采訪,都在把唐娟逼向絕路。”

江海明低垂著頭沉默了許久。那時候,他經常采取這種方法,使采訪對象在鏡頭前變得瘋狂,這樣他的畫麵感、同期聲都會非常豐富,做出來的片子也會更有煽動性。而在後期剪輯時,這種挑釁性甚至是謾罵式的提問自然是不會出現的。他抬起頭來,說道:“那時候,我還年輕,血氣方剛,自以為記者真的是什麽無冕之王,采訪的時候橫衝直撞不可一世,覺得世界就是黑白兩色,正義總是站在自己這一邊。後來漸漸發現根本不是這麽回事,我們對上裝孫子對下裝大爺,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平等看待每一個采訪對象,對上奴顏婢膝,對下頤指氣使還要號稱輿論監督。如果今天再讓我去做虐貓女那條新聞,我肯定不會那麽做了。”

何少川問道:“冷秋燕看到過這盒磁帶嗎?”

“看到過,所以我才給你打了電話,”江海明說道,“一年多前,一個偶然的機會,秋燕翻看了我的磁帶。那時候,電視台辦公室要調整,我們要搬家,我的東西比較多,她來幫我,看到了一箱磁帶……”

“哇,江主任,你這麽多磁帶啊?”冷秋燕驚呼道。

江海明嘿嘿一笑:“幹了這麽多年,沒攢下什麽,這素材倒是一大筐。”

每盒磁帶的盒子上都寫著內容簡要,冷秋燕興趣濃厚地一個個看起來,有的標著“抗洪搶險”,有的標著“城管打死人”,有的標著“民生工程”,有的標著“百貨樓大火”……最後,冷秋燕拿著一盒磁帶停住了。

“翻到什麽了?”江海明問道。

“虐貓女,”冷秋燕嘿嘿一笑,“我要看看。”

“都是原始素材,沒什麽好看的。”

“這事當年很轟動的,我要看看江主任怎麽采訪的,要跟江主任學習啊。”

冷秋燕把這盒磁帶裝進了自己的包裏,然後繼續幫江海明整理東西。

何少川問道:“她還你磁帶的時候也沒說什麽?”

“沒有,什麽都沒說,”江海明說道,“我記得那天深夜,她發了一條微博:‘真相之後還有真相。媒體暴力!’我看到之後還評論了一句:‘你想暴力誰?’但是她沒有理我。”

何少川說道:“你還記得唐娟跳樓的時候,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麽嗎?”

江海明茫然道:“十年了,我哪兒記得。”

何少川說道:“你當時立即問攝像師有沒有拍到,當攝像師告訴你拍到了,你立即高興地說太棒了。”

江海明沉吟道:“那時候不懂得尊重生命,遇到天災人禍會無比興奮,就像人們常說的,記者就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其實,新聞人應該有天然的悲憫,心懷天下,懷著悲憫的情懷,用心靈去做新聞,用人性去報道。”

何少川繼續說道:“後來,你現場出境的時候,那句話反反複複說了很多遍,期間說了很多次唐娟活該之類的話,還談到了唐娟的女兒。”

“秋燕?我還說起她了?”江海明的眼眶不禁濕潤了。

“是的,不過也沒說什麽,隻是說唐娟有個女兒在外地讀書什麽的。”

江海明說道:“我愛秋燕,愛得很痛,我沒想到我竟是她的仇人,原來她一直都沒有愛過我。”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她是在一年多前向你表白的。”

“是,就在她看了那盒磁帶之後。”

“那時候,她就已經決定報複你了。”

“可是,一年多來,她沒對我做什麽呀。”

“或許,她隻是在等一個機會,一月十五日晚上,那個機會來了,你撞死人了。你恨她嗎?”

“我愛她,我不會恨她的,要恨隻能恨我自己。”

“你老婆對你倆的事知道多少?”

“我也不清楚。”

“這三個月來,她看過你多少次?”

“每個星期都會來。”

“帶著你女兒?”

“是。”

“有人曾經說,女人為了孩子,什麽瘋狂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江海明悚然心驚,立即說道:“不會的不會的,羅穎不會殺人的。”……

離開看守所後,何少川回到辦公室,此前,他已經把那盒磁帶給蔣子良和彭菲菲看過了,此刻,彭菲菲說道:“我查看了冷秋燕的所有微博,去年她曾經發了一條微博,時間就是在她看到那盒磁帶之後,江海明當時還評論了。”

@冷秋燕:媽媽對不起,我錯怪你了。

@江海明:你媽媽怎麽了?跟哥講講。

@冷秋燕:你會知道的。

@江海明:你現在就告訴我吧,我的好奇心已經被你徹底勾起來了。

@冷秋燕:不是不告,時候未到,時候一到,自見分曉。

@江海明:受不了你,好吧,那我就不問了。

何少川說道:“應該就是這盒磁帶出賣了江海明,正是這盒磁帶,勾起了冷秋燕心中深深的恨意。”

蔣子良說道:“唐娟跳樓自殺的時候,冷秋燕還在外地讀大學,關於母親的死因,除了從警方處得知的跳樓自殺這一結論,更多的應該就是江海明的新聞報道了。一直以來,她或許跟所有人一樣,都覺得母親罪有應得死有餘辜,直到偶然間看到了原始磁帶,她才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原來母親可以不用死,母親也許有錯,但絕不是記者渲染的那樣,母親絕不是十惡不赦之徒。”

何少川說道:“如果不是因為辦公室調整而要搬家,如果不是冷秋燕來幫忙,這盒原始素材帶可能永遠都不會再見天日,冷秋燕也就不會想盡辦法來陷害江海明。”

彭菲菲嗬嗬一笑,說道:“該發生的總會發生,每個人的命運其實早在前麵等著了。”

蔣子良歎息道:“唐娟有句話讓我想了很久,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被觸動到,她質問江海明:‘如果你可以為了兩千萬虐貓,又有什麽資格嘲笑我為了三千塊虐貓?同樣都是出賣靈魂,難道兩千萬就會比我三千塊高尚嗎?’少川,你覺得你會為多少錢出賣自己?”

“現在房價這麽高,起碼要五千萬才沒有生活之憂吧。”

蔣子良又問道:“菲菲,你呢?”

彭菲菲說道:“有這樣問老婆話的嗎?”

何少川撲哧一聲笑了。

蔣子良卻一本正經地說道:“嚴肅點兒,說正事呢。我是真心覺得唐娟說得沒錯,我們沒有資格指責她,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嗎?”

何少川立即收斂起笑容,說道:“五十步怎麽不可以笑百步呢?,人類文明的進步靠的就是點點滴滴的努力,別說五十步,就連九十九步都可以笑百步。王陽明說,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聖賢。所以,兩千萬也許沒有三千塊高尚,但是三千塊肯定比兩千萬肮髒和齷齪。”

彭菲菲笑吟吟道:“如果你手上有泥巴,就不要嘲笑我站在糞坑裏。”

何少川說道:“對,唐娟就是這個意思。泥巴和糞坑都很髒,但你能說它們沒有本質的區別嗎?”

蔣子良緩緩點頭道:“如果一定要髒,還是讓我手上沾點泥巴吧。”

4.她情緒失控了

四月二十五日一早,羅穎將女兒小米送到幼兒園後來到咖啡館,還沒到營業時間,她雇請的服務生也還沒到崗,她自己開了門,給自己調製了一杯咖啡,靠窗戶坐下來,任早晨的陽光溫柔地打在臉上,她茫然地看著窗外,思緒神遊天外,她想起了和江海明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他穿著一身西裝,顯得很局促,麵色潤紅一直帶著微笑,但是羅穎總覺得他笑得很不自然,當然她自己更不自然,為了這次相親,她也特地打扮了一下,向來不喜歡化妝的她還略施了一點粉黛,見到江海明的時候,她不管什麽姿勢都覺得不對勁,手一會兒摸摸頭發,一會兒扯一下衣襟,雙腳也是不停地變換著重心。他們的相識一點都不羅曼蒂克,雖然他們都很年輕,遠沒有到剩男剩女的年紀,但是中國的父母永遠都是著急的,他們的父母也不例外,每到周末就來到各大公園加入了相親的隊伍,江海明的媽媽看中了羅穎的照片,跟羅穎的媽媽聊上了,然後兩個老太太便攛掇兩人見個麵。

羅穎對母親私自給自己相親感到很惱火,但是母親一再說:“你去看看再說嘛,又不是讓你上刀山下火海。”母親又說:“他在江城電視台工作,是個記者。”

那時候,傳統媒體還沒有被稱作夕陽產業,雖然已顯疲態,但表麵看去風光依舊,對記者這個行業,羅穎充滿好奇,於是便答應了母親的要求。江海明給她的第一印象還不錯,羅穎喜歡那種內斂、穩重的男子,而江海明不張揚、不輕浮,恰恰是羅穎中意的類型,關鍵是“還不醜”,羅穎對母親說。

相親結束之後,羅穎有一點小期待,不知道江海明對自己有沒有感覺,母親說準備去問一下江海明的母親,但是還沒等問,羅穎已經得到了答案,江海明給她發了短信,邀請她看電影。穩重之外,還有一股衝勁,這也是羅穎喜歡的。

後來,兩人就結婚了,再後來,有了小米,然後,世界漸漸在發生變化,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一條短信……

一個人影站在玻璃窗外朝她揮手致意,她立即站起身來,迎到門口,爽朗地笑道:“何警官,這麽早就來喝咖啡啊?”

何少川笑道:“羅老板在想什麽心事呢?我在你眼皮底下揮了半天手你才看見我,你看我這胳膊都酸了。”

羅穎掩嘴而笑,說道:“哈哈,何警官真會開玩笑。你先坐,我給你衝杯咖啡。”

何少川拿出手機無所事事地看看微信,刷刷微博,羅穎一邊忙活著一邊問道:“何警官也是低頭族啊?”

“是啊,無聊嘛。”何少川說道。

“嘿!我這麽大個活人站在這兒,你還有空無聊?”

何少川自知失言,臉色不禁紅了,說道:“羅老板這不是在忙著嘛!”

羅穎嗬嗬笑著,把咖啡端過來,遞給何少川,說道:“我忙完了,你可以問我了,你大清早地來這兒,肯定不是為了喝咖啡的。”

何少川嘿嘿一笑,問道:“小米呢?”

“上幼兒園了。”

“現在還有記者去幼兒園騷擾她嗎?”

“不多,偶爾也會有。”

“擔心江海明嗎?”

“沒什麽好擔心的,該做的我們已經做了,剩下的就聽法官的吧。”

“你不怕法官會判得特別重?”

羅穎歎口氣說道:“怕也沒有用,一人一個命。”

“江海明出事之後,網絡上出現了很多針對他的謠言,你知道是誰在散布這些謠言嗎?”

羅穎苦笑一聲,說道:“難得啊!你們也知道那是謠言。”

何少川說道:“如果我告訴你是冷秋燕在幕後策劃這一切,你會感到意外嗎?”

羅穎依舊一副雲淡風輕寵辱不驚的樣子,淡淡地說道:“這世道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覺得奇怪,隻是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做。”

“因為十年前,她的母親被江海明媒體暴力傷害過,所以現在要報複。”

“為了報複一個男人,把自己都賠上了,可真劃不來,”羅穎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給我發短信的人,沒準就是她自己呢。”

何少川一愣,覺得羅穎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此前他一直懷疑是喬海在向羅穎通風報信。隻聽羅穎繼續說道:“這麽說來,冷秋燕做的很多事情都是有目的的,比如那次私自將我女兒帶出去玩,可能就是為了折磨江海明,而不是像她說的那樣忘記告訴我們了。”

何少川說道:“你上次告訴我,四月十八日晚上,你跟女兒在家裏。你記得你在家裏做什麽嗎?”

“何警官懷疑我?”

“如果換個角度來說的話,我是想盡快洗清你的嫌疑。”

“何警官真會聊天,”羅穎笑了一聲,說道,“我跟女兒在家裏還能幹什麽呢?一般就是她寫作業,看動畫片,也沒別的事啦。”

“你平時會打罵女兒嗎?”

羅穎笑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了,你到我們小區調查了吧?跟你實話實說,我很少對女兒發脾氣,更別提打她了。但是小孩子有時候的確很氣人,你要說從來不罵孩子,那是不可能的。”

“鄰居說,那天晚上你罵孩子的聲音很大。”

“我沒想到隔音效果那麽差。”

“不過鄰居說,以前沒聽到過你罵小米。”

“那天情緒失控了吧,每個人都有脆弱的時候,那時候,你會覺得整個世界馬上要塌下來了,你無論如何撐不住了。”

“你為什麽突然有這種感覺呢?”

“那天晚上,小米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吵著要爸爸,爸爸不回來她就不肯睡覺,偏要爸爸給她講睡前故事。我起初還耐心哄她,可她怎麽也不聽勸,這幾個月來,我的壓力本來就很大,但一直用力扛著,小米使性子,使我失去了耐心,整個幾乎崩潰了,情緒跟著失控,我火了,衝她發了脾氣,把她吼哭了。”羅穎歎道,“哎!我怎麽可以把怒火發到孩子身上呢?現在想想那天晚上的情形,我就後悔。這事你愛信不信,我不希望你去調查我小米,她還小,我不想你嚇著她。”

“這個你放心,我不會找她,”何少川嗬嗬笑道。正在這時,他手機響了起來,是蔣子良打來的,接著電話,他眼前一亮,問道:“羅老板,你認識一個叫熊冠洋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