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沈家振一夜未眠。

夜半時分,他坐在書房內的椅子上,在滿眼繚繞煙霧之中,若有所思。

回憶被驟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在意識到來人是誰後,沈家振掐掉一根煙,嗓音沙啞:“進來吧。”

幼子推門而入,像是被煙味嗆到,咳嗽了幾聲,之後一邊用手在麵前扇動,一邊抱怨:“爸,這麽晚了,不睡嗎?”

沈家振皺了皺眉,將煙掐滅。

眼前的幼子,眉眼之中有顯而易見的疲色。眼下一片烏青,膚色黯淡,胡茬稀稀拉拉,實在太過憔悴。

再不複剛回江城的模樣。

他像是被什麽卡住嗓子,很久之後才答:“你去睡,我想點事情。”

沈瑞澤應下了,但似乎是覺得擔心,躊躇了下,勸道:“爸,也別太累了,以後還有的忙呢。”

沈家振隻答:“我知道。”

沈瑞澤又站了會兒,終於想不出在這樣的情境之下自己還能勸些什麽。他垂下眼,將門拉上,往樓下走去。

原本隻是半夜覺得口渴,出來喝口水。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畫麵。

沈瑞澤站在廚房中,從壁櫥裏找出一個杯子,不以為意地想。

冰涼的水劃過喉間,滋潤了幹涸的喉嚨。沈瑞澤眸色黝深,不知想到什麽,驀地笑了笑。雖然形象依舊頹喪,但神色已經全然沒有方才在沈家振眼前的不振模樣。

他再次上樓,一路放輕腳步。走過書房時,門縫中仍溢著暖色燈光。

顯然,他的父親還未有歇息的意思。

這一次,沈瑞澤腳步不停,從旁邊徑自走過。

回到房中,他將筆電的屏幕翻起,靠在床頭的軟枕上,滾動鼠標轉輪。剛才實在太過大意,居然就這麽走出去。

也是沒想到,父親這個點還在書房。

離沈氏的年終分紅還有幾天,隻要再稍微忍耐些時候,就能拋掉一切,離開這個地方。

沈瑞澤看著賬戶上的數字,唇角再次勾起隱秘的弧度。

當初賣掉沈氏股份就走才是正確的選擇,後麵發生的一切都仿佛鬧劇。平白耽擱這麽多時間,賠進去那麽多錢,到頭來,還是回到原點。

他的父親大概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早在去年年末,他就已收手。接下來的日子裏,隻需要偶爾在父親麵前念叨出幾個單子,等拿到資金就再找時間哭訴失敗。

再沒經驗,沈瑞澤在一兩次投資失敗後鮮明的感覺到,有人在在不遺餘力的針對自己。家事在網上鬧出之後,沈瑞澤雖在父親麵前隻將沈流彥列作第一懷疑對象,心下卻篤定背後那人正是對方。

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往人槍口上撞?

沈家振是他父親沒錯,可沈瑞澤忘不了昔日母親的眼淚。從前還能做出父慈子孝,可如今再待下去,恐怕得不了好。

他恨沈流彥,卻並非毫無自知之明。

憔悴的樣子很容易做出,熬夜加上不打理,輕而易舉。

看看時間,沈瑞澤懷著頗為愉悅的心情躺在床上。

數牆之隔,沈家振卻抽了一整晚煙。

東方微明,沈家振終於下定決心。

沈流彥既然不把他當父親,他為什麽還要有顧慮!現在再不動手,難道要等到連沈氏股份都保不住的時候。

他早該如此。

這也並非他第一次做出這樣的決定。四年前,沈流彥還在外留學,初戀病重,拉著他的手,用一雙盈盈淚眼看過來。他心中大痛,承諾一定會給初戀名分,之後百般策劃,眼看一切即將收尾,初戀卻未曾等到那一天。

饒是如此,當年,沈家振在埋葬了初戀之後,仍將一切繼續做了下去。

用一場,車禍結束與何以婷二十餘年的婚姻。

他終於解放了自己,卻依然無力回天。瑞澤到現在都隻能背著私生子的名頭,平白被人看低。

事不宜遲,沈家振很快開始著手布置。四年前他是沈氏總裁,雖然手中股份比不上何崇,但勢力足以一手遮天,製造一起車禍並非難事。之後何崇傷心之下還要分神為沈流彥鋪路,再未追究女兒身故的細節。

何以婷活著的每一天,都在向沈家振昭示當年他是如何被家人強製安排婚姻。加上後麵沈氏出事,何崇就勢入股沈氏,實在往事不堪回首。

細細想來,在婚姻最初,他不是沒想過好好相處,畢竟何以婷也算是個美人,看起來賞心悅目。但在之後的相處中,何以婷表現出的強勢和他理想中的妻子相差太多。她從不用崇拜傾慕的眼神看他,一舉一動都仿佛端莊的人偶。

沈家振向來不屑圈內那些隻為利益結合在一起的夫婦,外表光鮮內在不堪。

好在初戀出現。

如今他不及以前得勢,但沈流彥同樣不是何以婷,前者整日開車出門,後者卻是深居簡出。

這樣想來,大概也不會很難。

沈家振扯扯唇角,容南馹大概已經忘記他這個盟友。當初說的再好,在兩個人未被利益真正捆綁時,容南馹都能否定一切。被敷衍了太久,幹脆借機將對方也拉到一條船上。

他到底有幾分手段,很快將容南馹約出。以重諾為餌,再將自己需要對方做的徐徐道來。

看到容南馹變化的神色,沈家振冷冷一笑:“容先生手中的沈氏散股想來也不在少數,”正是先前鬧的那一場中容南馹借機收購的,“難道不想更進一步?”

沈瑞澤並不知道這場談判。沈家振在某些方麵,還是較為在意自己在幼子眼中的形象。

何況這種事本就是參與的人越少越少。現在的他很難獨立完成一場車禍,唯有借助容南馹的力量。

容南馹最終點頭答應。

沈家振鬆了口氣,不枉他許出那麽多東西。但也無妨,沈流彥出事,何崇手中股份再多,又有什麽用?

他很注意分寸,雖說已經失去很多,但至少不會讓自己從沈氏持股第二人的地位上掉落下來。

決意已下,接下來就是具體細節。沈家振想用容南馹的人,就隻得將所有謀劃全盤托出。

容南馹聽過後,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沈先生倒是很有計劃,原本我還有些擔心,畢竟不是同道中人……現在看來,倒是容某多慮。”

沈家振皮笑肉不笑:“容先生謬讚。”

再沒有說更多的意思。

一切準備完畢,已是十日以後。

沈氏年終分紅大會即將召開,沈家振也終於對容南馹發出信號,示意動手。

那一天,是江城入冬以來最冷的日子。沈流彥一早拉開窗簾,看窗外和熙依舊的陽光,出了很久的神。

自從那日與容越說開,他送對方回家,又在容越家中彈了一次鋼琴……之後,兩個人就再也沒有聯係。

按說這正是他所期待的。時間會將所有多餘的情感衝淡,他們大概更適合純粹的交易關係。

恰好春節即將到來,有大把事情等著他去決策。工作消耗了多餘的精力,每日晚間,也能安然入睡。

七點多一些,沈流彥在這日需要看的最後一份文件上簽下名字。

天色很暗,時間卻還早。年終分紅會以後再過幾天就要進入春節假期,江城內的人流量會迅速減少,也就沒有像元旦之前的各樣促銷活動策劃需要批複,最近遞上的文件大多都是工作收尾相關。

從沈氏離開,順便在路上的餐廳解決晚餐。餐廳旁邊便是一家商業廣場,門口立著巨大的恭賀新春標誌,主題圖案是中國結,綴滿小燈,發出燦爛眩目的紅色光暈。

周邊走過的人大多是情侶,也有學生打扮的少女三五成群的笑鬧。

是再熱鬧不過的景象。

喧囂之中,沈流彥的步子頓了一瞬,唇瓣微微抿起。圍巾將他的下半張臉都擋住,隻露出一雙溫柔的眼睛。

許許多多人與他背道而行,或和身邊的人嬉笑,或拿著手機腳步匆匆。

他也並未去看周圍的人,隻目視前方,一路前行。

直到有人在與他擦肩而過的瞬間轉過身,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表……咳,沈先生?”

少女的嗓音進入耳中,但沈流彥未將自己對上那稱呼,步子仍未停下。然而很快有一隻手搭在他肩上,沈流彥擰了擰眉,轉過身,就看到米璐正和身邊的夥伴說:“啊呀抱歉啦不是不理你,這是我哥哥的朋友,好久沒見了打個招呼什麽的。”

將夥伴安撫好,米璐便對沈流彥露出一個笑容:“沈哥哥,好久不見啦。”

分明前不久還在許盈生日宴上見過。

沈流彥捫心自問,他與米璐並沒有這樣好的交情。

眼前的少女鼻尖被凍的發紅,眼睛卻很明亮,一雙杏眼,圓圓的,並不像她表哥。

他看著看著,笑了下:“是啊,和朋友逛街嗎?”

米璐彎了彎眼:“嗯。不過時間也差不多了,正要回家。”

“唔。”沈流彥應了聲,下一句話尚未出口,就見米璐轉過頭去和朋友嘰嘰喳喳的說了什麽,那陌生的女孩子笑嘻嘻的與米璐道別,接著就獨自離開。

米璐又看向沈流彥,解釋:“接她的人就在路口啦。不過,沈哥哥,我家司機到現在都沒來……”苦著臉,“可不可以送我回去呀?”

沈流彥沉默了下,將圍巾拉到頸邊,露出一個無奈的笑:“讓你家裏人看到是我送你,該怎麽想?”

米璐滿不在乎的擺手:“今晚爸爸媽媽都不回來,催了幾次司機,都說快到了快到了。”

熟稔的語氣,好似兩個人認識了很長時間。

沈流彥更加無奈,但看著米璐,眼睛以下的地方,倒似乎隱隱有些容越的影子。方才她向夥伴的介紹是“哥哥的朋友”,難道先前容越曾對她說過什麽?

並非沒有可能。

米璐仍用期待的眼光看他,沈流彥想了想:“怎麽不找容越?容氏辦公樓離這裏很近啊。”

米璐便歎口氣:“這不是正好遇見沈哥哥了嘛。再說了,沈哥哥和表哥,不是一樣的嗎?”

沈流彥瞬間就明白了什麽。

聯想到先前第一次聽到米璐在容越辦公室時,容越柔情綿綿的對他喚出“寶貝”,再加元旦那天險些被撞破。無論是米璐自己發現端倪,還是之後容越做了什麽,答案呼之欲出。

米璐,大概是將他放在了一個……的位子上。

他的神色有些微妙。

米璐見縫插針,各樣糾纏。一刻鍾之後,她如願坐在了沈流彥車上,笑眯眯的側頭回望。

原本隻是一時興起,米璐自己都詫異她怎麽能對沈流彥用出在表哥麵前都未曾有過的毅力。也許是她早將對方放在“表嫂”的位子上?可看許盈生日那天,表哥與沈流彥連招呼都未曾打過。

之後倒是兩人一起消失了一段時間。

她在心底默默盤算,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些。

也是因為沈流彥的神色自始至終都很溫和,連語氣都很溫柔的,她才會有這樣的勇氣吧。

米璐一麵想,一麵撥通電話,給家裏的司機,碎碎念著抱怨:“我遇到表哥的朋友啦,不用來接了,把車開回去吧。”

說著說著,突然有一道強光打來。

沈流彥下意識就用力打偏方向盤,太過刺目的光晃的連眼前路都看不太清。他很確定自己並未走錯車道,但在偏開許多後,那強光也跟著過來……

是一輛卡車,直直駛過。

頭仿佛磕在什麽地方,沈流彥聽到了重重的撞擊聲。他很快意識到這大概是一場刻意為之的“事故”,卻來不及再細想下去。

有什麽細碎的東西撲到眼前,雙目很快傳來一陣刺痛。

再往後,世界成了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