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晨。

柳絮給沈敬換了藥,依然給了靜養的醫囑。

她剛離開,就見薑春嵐走進來:“你這個家夥,命真是硬得跟蟑螂一樣……如果自己不作死的話,大概還能活很久吧?”

沈敬笑笑:“運氣好罷了。”

“好運氣總會有用完的時候。”

薑春嵐緩步走到他麵前坐下,說道:“陸昭不就是這樣?不聽肯勸,結果賭輸一次,命就沒了。”

沈敬沒接話,兩眼直直地望著天花板,似是在回憶往事。

“你得明白,能活到現在隻是因為你聽話。”她又說道:“隻有守規矩的人,才能活到最後。”

自然是她定下的規矩。

“並不是每個人都想活到最後,就像窮鬼才不想長生不老一樣。”沈敬知道她想表達什麽,卻故意歎了口氣,戲謔道:“我呢,爛命一條!卻老是被這些不爭氣的救來救去,煩都煩死了。”

對於他的自我調侃,薑春嵐隻是給出一個簡單的結論:

“你確實該死。”

聊天終結者使得氣氛有些尷尬。

沈敬有些不滿地扁扁嘴:“唉,你這個人啊……”

“跟目標走得太近,隻會害了你。”薑春嵐打斷他的話,神情漸漸變得嚴肅:“你應該時刻牢記自己的身份,不要感情用事,否則對誰都沒有好處。”

沈敬看著她,還是堅持把話說完:

“……你真是個魔鬼啊,老怪。”

再次聽到這個久違的稱謂,薑春嵐笑了:“秦孝安死了,陽春曉也可以順利結案給朝廷一個交待——每個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這不是很好嗎?”

“如果秦孝安沒死在牡丹手裏呢?你又當如何?”

“你認為我為什麽偏在這時候派北雁去了大同呢?隻是偶然出現、跟你敘敘舊麽?”

“所以,她的任務其實是刺殺?”沈敬微微皺眉,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大同府龍潭虎穴一樣,萬一失手呢?……她可是你女兒啊。”

“我的護倉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優柔寡斷了呢?”

薑春嵐臉上的笑容漸收,目光變得陰冷:“誰敢打金礦的主意,就得死。”

沈敬知道這是她的底線,也親眼見識過她種種雷霆手段,非常知趣地閉上嘴。

不過她流露出的殺氣轉瞬即逝,很快又換回和藹的笑容:“還好,現在皆大歡喜,我挺喜歡這個結果。”

“恐怕……”

沈敬還是忍不住說道:“你低估了陽春曉,那可不是個好糊弄的人。”

——

“我怎麽總覺得,被人給糊弄了呢?”

陽春曉坦言道:“但是她從頭到腳都沒有破綻,一切都是那麽合情合理——可我就是覺得不對勁。”

“怎麽不對勁法?”

薑春華一邊翻看著賬房送來的賬簿,一邊打著算盤,有些心不在焉地接了一句。

“哪裏都不對勁!”

陽春曉努力回想著在齊家寨的遭遇:“我想要什麽,她就給了什麽;我想聽什麽,她就說了什麽——一切都太順利了,所以……顯得很假。”

薑春華笑了笑,不置可否,視線依然停留在賬本上:“嗯,看家的本事倒還沒丟。”

“娘。”

陽春曉麻利地搬著小凳子坐到母親身邊,討好地撒嬌道:“您跟我說說唄!問題到底出在哪呢?”

薑春華轉過頭,寵溺地摸摸她:“你啊,鬥不過她的。”

陽春曉自是不服氣。

薑春華想了想,便又提起當年那樁往事來。

姐妹二人到清河縣之後,做出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選擇:

一個遇到了在衙門做推官的陽承和,便開始跟隨他學習法典,接觸刑名斷獄的過程。她覺得,如果我朝的司法製度再完善一些、執法力度再強些,隻要能嚴懲罪犯以儆效尤,她童年的悲劇就不會再重演;

而另一個,從一開始就覺得求人不如求己!拐子之所以敢喪盡天良販賣人口,是因為有大量的無良買家存在。

在西北偏僻的小村子裏,重男輕女極為嚴重,有的人家甚至把剛出生的女嬰扔進尿桶裏溺死;於是男丁長大了娶不到老婆,就隻好花錢從拐子手裏買,日子久了竟成了當地約定俗成的規矩。

她的做法就是,誰敢買就要誰的命,誰敢包庇就是同罪!如果從拐子手裏買來的媳婦會害死全家、讓全村陪葬,一傳十、十傳百,那麽將來也就沒人再敢從外地買女孩當老婆,自然也就沒有拐子了。

薑春嵐離開清河縣之後,薑春華便再沒見過她。

但是從那以後,清河縣周邊幾百裏的村子,買媳婦的風俗明顯少了許多。

“後來,我聽說她進山當了土匪,清河縣周邊的府縣甚至還曾張榜緝拿她。但不久之後就開始打仗了,官府無暇再管土匪的事,也就不了了之——所以,以她這樣的人生經曆……”

說到這,薑春華故意停頓了一下,陽春曉有些鬱悶地接下去說道:“突然之間決定遵紀守法是不可能的啦……別說秦孝安,連我一個外行都知道錢對於軍隊戰鬥力的重要性,那可是一整座金礦!怎麽會三兩句話就拱手交還給朝廷了呢?!”

“或者,你真的自負到認為憑借技巧和自身魅力就能征服對手了?”

“……別罵了別罵了。”

陽春曉痛苦地扶額。

薑春華注視著她,微微一笑:“你需要先想明白一件事:你想要什麽,以及她想要什麽——然後,自然就知道該怎麽做了。”

“可是,現在我和她是完全對立的雙方……利益麵前,朝廷可不會跟她講分成的。”

薑春華並沒有直接回答,說道:“還記得當年在京城處理流民的事麽?我們是官,他們是賊,所有人都覺得這是非黑即白的事——就像我和她一樣,立場決定一切。”

“但是瑛姐現在過得也不錯呀!”陽春曉仿佛看到一線希望,但隨即又黯淡下來:“可她又不是瑛姐。想想齊家寨那陣勢,說是聽調不聽宣都算好的……”

薑春華笑道:“提審嫌犯的時候,我最常說什麽?”

“‘是人就會有弱點’。”

陽春曉機械地答道,隨即兩眼望天:“可是齊家寨真就是鐵板一塊啊!神威營在她麵前一敗塗地!”

“唉,你幹脆一頭創死在南牆上好啦!”薑春華歎了口氣,搖搖頭:“她就是希望你這樣想啊!查案的時候,我是怎麽教你的?”

“‘永遠不要做對手希望你做的事’。”

“所以,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