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最好的脂粉鋪子是城東的景翠齋。
如今正是初冬時節,屋子中央的爐火燒得很旺,熱氣烘得人兩頰通紅。陽春曉坐在二樓靠窗的茶座,手裏把玩著精致的景泰藍香粉盒子,偶爾放在鼻下輕嗅——嘖,怡人的果香帶著絲絲甜意,濃淡恰到好處,當真是好東西。
聽說這家的掌事娘子以前在西域學過調香,她親手製的胭脂不僅色澤鮮亮,還異香撲鼻,且留香持久。如今一見果然不同於市井凡品,名不虛傳。
在她身旁不遠處,三個丫鬟正湊在一處,鳥雀般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各種胭脂的品相成色。
最年長的喚作紅隼,身材高挑,蜜色的皮膚健康潤澤,五官俊俏,穿了件尋常的青灰色小夾襖,打扮得幹淨利落,一看就是個精明能幹的;
旁邊的姑娘與她身量相仿,卻天生膚色雪白,右邊臉頰上有巴掌大的一片鮮紅牡丹刺青十分惹眼
,因此得名牡丹;兩人身邊那個梳著抓髻、僅有八九歲模樣的名叫波妞——她們都是這裏的常客了,店家深知陽春曉向來是個不愛操心又好清靜的主子,便給她上了壺好茶在旁歇著,而把丫鬟們當成主要推銷對象。
別看紅隼穿著打扮非常樸素,卻是個極有眼光又會辦事的女管家,采買各種東西都是她分內之事,此時店裏夥計們正如眾星捧月般將她圍在當中。
陽春曉遠遠瞧著,帶著淺淺的笑意。她悠閑地呡了口香茶,將木格窗斜開條縫、讓略顯悶熱的屋裏透進一絲清涼的空氣,一手托腮,有些心不在焉地將視線投向外麵人頭攢動的街市。
這裏是城東最繁華的商業中心,不僅酒館飯店、雜貨店、成衣店應有盡有,還有不少沿街叫賣的遊商和路邊攤,人聲鼎沸十分熱鬧。
原是漫無目的隨便掃了一眼,目光卻意外落在一個戴著灰布小帽、正快步從後巷走出來的人身上。那人原是腳步匆匆,卻突然在街口處站定,左右張望一下,將帽子拉得更低了些,脖子一縮、兩手一揣,一頭紮進熙熙攘攘的人群當中。
在旁人眼中大概是毫不起眼又十分尋常的幾個動作,卻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越是想要不引人注意的存在,就反而越容易引起她的關注,這大概算是種職業病?
讓見多識廣的梁捕頭來說,陽春曉,可不是個尋常官宦家的千金小姐。
她今年十九歲,是前任刑部尚書陽承和的獨生女兒,自幼在刑部長大,從能讀書識字起就跟著父親和師兄弟們審閱刑部卷宗、提審人犯,學了全套識人斷獄的好本事。如今陽尚書早已卸任、告老還鄉去了,她卻依然獨自留在京城為朝廷效力。
雖說身為女子既無功名亦無官職,卻依然跟普通官員一樣行走於三法司各大衙門,是唯一一個由吏部推薦、內閣核準,首輔大人特批,享受刑部侍郎待遇的刑訊專家。
凡由她經手的案件從無零口供結案,更無冤假錯案,連皇帝都曾禦筆朱批給予嘉獎。
在掌管司法刑獄的衙門裏,刑訊逼供算是比較常見的問案手段。而陽春曉的專長,就是在不使用暴力的情況下,依靠觀察力和非武力手段,通過言語上的交鋒迫使嫌犯認罪伏法。這種獨特的審訊方式相對於武力威脅要斯文得多,也更加有效率,因此被同行稱為‘文判’,或是直接戲稱她為‘女判官’——甚至連同她平時常帶身邊那一黑一白兩個丫頭,也被叫成了‘黑白無常’。
陽春曉一雙墨綠色的幽瞳緩緩轉動,銳利的目光如同發現獵物的鷹隼,直覺促使她緊緊盯住那個可疑之人。
那人看起來有四十來歲,幹瘦的中等身材,故意矮下身混在來往的行人當中。他走得很慢,看起來像是個閑來無事在街上隨便逛逛的路人,然而一雙不停來回轉動的小眼睛卻泄露了天機。
果然,還沒走出多遠,在確定周圍沒有人注意他之後,他將帽子摘了,拿在手裏不知怎麽一抖竟是就變成條圍脖係到脖子上;接著飛快地將青藍色的棉袍脫掉、翻個麵又穿回身上,把秋香色明緞子麵的裏子露在外頭。
末了,竟還將下巴上那縷山羊胡子給扯了下來、順手揣進了袖筒裏。
謔,這一通操作猛如虎,眨眼間就判若兩人呢!
連見多識廣的陽春曉都不由在心裏感慨一句:果然是高手在民間,這波才藝展示我給滿分。
陽春曉饒有興趣地盯著他看了片刻,不由勾勾唇角:八成是個賊吧?亦或是個躲避追債的賭棍?莫不是在街上遇到了對頭?哪有安善良民出門還要易容變裝的?就算沒背著案底也肯定是有事吧?這若是抓回衙門審一審,說不定能抖出點猛料來!
隻是……
她扁扁嘴,懶懶地不想動彈——今天好容易得閑出來逛逛街,難道又要再回衙門再加個班?未免也太掃興了吧……
就在上個月,刑部的例行秋審才剛結束。天天加班審閱卷宗便罷了,期間又接了樁順天府的民事官司,當真是忙得腳不沾地!現在的陽春曉隻想好好休息玩上幾天——雖說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但世上總有辦不完的案子抓不完的賊,凡夫俗子表示今天不想加班。
陽春曉打定主意,剛要把窗戶關好時,無意間瞥見一個捕快打扮的少年正出現在十字街口。
這個時辰、這副打扮,熟人啊。
可不就是順天府萌新,小賈嗎。
隻見他站在街口中.央,大瞪著兩眼在人群中細細搜索著什麽。方才那人遠遠就先瞧見了他,然而並沒有馬上逃走,反而是迎著他的方向、不動聲色地豎起衣領,扮成個步履蹣跚的跛子,緩緩走了過來。
陽春曉不由挑了挑眉梢——高手哇!一定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江湖吧?
小賈像是橫在湍流中的頑石,巋然不動地立在原地,細細搜索著從麵前經過的每一張陌生麵孔,不肯輕易放過視野範圍內任何一個目標——而那個人則保持著一腳深、一腳淺的節奏繼續前進,幾乎與他擦肩而過。
短暫的正麵交鋒,高下立現。
陽春曉心裏歎氣:少年,所以你那麽大一雙眼睛是用來出氣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