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軟禁,賀文洲等人的待遇顯然比陽春曉相差甚遠。
賀文洲與兩位波斯商人和一位大同本地的商人住在同一間,他們並沒有受到秦孝安的邀請,這時正準備上床休息。
“這院子西北角上有個腳門,你們從那扇門出去向北再向東,穿過兩道門之後會看到一輛馬車,上車自行離去便是。”景南風麵上蒙著一塊黑布,將一串鑰匙放到桌上:“後半夜前院會失火,就是你們逃走的最佳時機——記得要分散開跑,不然很容易被抓。”
波斯人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賀文洲呆愣愣地看著她,還是那個本地商人最先反應過來:
“你是誰?……你,你這些話什麽意思啊?”
景南風的視線無差別地掃過每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賀文洲一定是認出自己了。
她不動聲色地看看說話那人,又繼續冷冷說道:“明天一早姓秦的就會下令宰了你們,然後埋到後院的花池裏。得了活命之後,記得往鷂子嶺送三千兩金花銀元寶——你這條老命,這價錢還算公道吧?”
最後這一句,那人總算是聽明白了,立刻連連作揖好一陣千恩萬謝,又問:“敢問這位英雄,秦總兵為何要殺我啊?鄭某自認從沒得罪過他啊!這,……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景南風不耐煩道:“我們隻管賣條活路給你,別的不管。”
姓鄭的商人見她態度強硬,便不敢多問了。
大同府清河縣一帶,行商的大都知道鷂子嶺王七野的名聲:路子野、人仗義,比起搶劫殺人為主的其他土匪來說,做事還算講究;雖說貪財,但骨子裏是有份豪俠氣在的。
興許是得著什麽消息了?綠林人總會有自己發財的路子,順手賺上一筆也不奇怪。
他心裏開始各種瞎猜,這正是景南風想要的結果:想象力會讓他自己把神秘人送信的合理性給填補上。
所以她未作任何解釋,直接幹淨利落地轉身離去。
聽不懂漢語的兩個波斯商人趕緊問賀文洲發生了什麽。姓鄭的將桌上鑰匙揣進懷裏,對賀文洲道:“跟他們說,我剛花六千兩給咱們買了條活路,這錢他倆也得出一半!要立字據,要現銀!”
賀文洲便照做了。趁那兩人相互抱怨、找筆墨寫字據的空當,他借口探路從屋裏抽身出來。
這是個四四方方的小院子,三間屋裏隻有兩間住了人。除了賀文洲一行四人,對麵屋裏還有四個也是商會的——也是跟陽春曉說過幾句話,就一起被困在這裏了。
秦孝安對他們並不算很重視,隻安排兩名小廝每天送來茶飯,不像棲霞宛外頭有那麽多侍衛守著。
此時夜深人靜,皎潔的明月從滿天烏雲中投下一片光亮,那片銀色將院子照得格外清冷。
景南風早就沒了蹤影。
他環視四周,接著就直接往西北角上的小門去了。
這小門是從外麵鎖住的,以前大概是下人們搬運東西時走的便門。
他試著推了推,竟然真就打開了,門外站著一個高挑的身影,似乎正在等他。
景南風將麵罩取下來,平靜地注視著他,賀文洲也同樣望著那張熟悉的麵孔。兩人像是同時來赴一個早就安排好的約會,心中篤定對方一定會來,然而真的見了麵,卻又隻是四目相對,一片沉默。
許久,還是景南風先開口說道:“你怎麽能把女兒一個人丟在家裏?”
“娘和表姑表嫂表妹們都在照顧她呢,沒事的。”
提起那一大家子人,景南風光是想想就覺得頭疼。
又是一陣沉默。
賀文洲直接說道:“其實,我知道你以前當過土匪。”
“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了坦誠,說道:“你記得一個叫楚平川的人嗎?他跟我是同榜進士,京城本地的。”
景南風努力在記憶中搜索這個名字,卻毫無線索。
見她想不起來,他便又接著說道:“你在京中辦的新戶籍,就是他經手的。”
原來,他早就知道她所有的謊言了。
震驚過後,景南風懊惱地拍拍腦門,語氣中帶著幾分氣惱:“那你什麽意思?!好玩嗎?!”
為什麽沒有拆穿?耍我嗎?!
麵對她的怒氣,他垂下眼眸,神情依舊平靜如水:“我覺得,既然你不希望我知道,那一定是有你的理由吧。”
她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多年來的提心吊膽小心偽裝,與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自以為已經天衣無縫可以重新開始——到頭來,小醜竟是我自己?
他又接著說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跟陽春曉跑到大同來,但同僚都說是此非之地凶險無比——我實在放心不下,便托人尋個翻譯的差使跟過來了,沒想到事情搞成這樣……我,我是不是給你們添麻煩了?你不會生我氣吧?”
他說話時小心翼翼,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知道不應該自作主張跑來的,可是,我真的很擔心你啊……”
夜色中,那雙明眸燦若星辰,景南風心裏猛然湧上一陣酸楚,她猛然伸開雙臂緊緊抱住他。
同時,感受到他熟悉的溫度也將自己包圍。他在耳畔無聲歎息,輕聲道:“撒謊又怎麽樣呢?我知道你一直想做個好妻子,而且已經非常努力了啊。”
她莫名想起陽春曉的話:撒謊、圓謊,一個謊話接著一個謊話,總會穿幫的!沒有誰能撒一輩子謊的。
誰都不是傻瓜,隻是精明用在此處毫無意義;他也不是天生蠢笨特別好騙,隻是因為愛——
如果她喜歡,那就這樣也好。
瞬間明白了他所有的心思,景南風用力咬住嘴唇想壓抑住洶湧而出的情緒,眼淚不爭氣地流淌下來,最後,她將整張臉埋在他肩窩裏大哭起來。
他輕撫她的背,小聲安撫。
牆外傳來打更的聲音,在空****的長巷中回響。
兩人頓時從情緒中清醒過來:這裏隨時都可能被人發現,不能久留。
景南風盡快止住哭聲,直起身說道:“那輛馬車最多隻能坐四個人——你不要上車,任他們去搶。馬車往東,你就往西,總之躲他們遠些,盡快出城。”
他點點頭,伸手拂去她腮邊殘留的淚痕:“那你呢?”
“出城之後,立刻去清河縣找我幹娘,她叫薑春華,隨便一打聽就知道的。她會保護你的。”
“你怎麽辦?”他焦急地重複道。
“你沒事我自然就沒事。”
她退後一步,重新將黑巾蒙到臉上:“放心吧,我可是當過二十多年土匪的人呢。”
說完,她在麵紗之下露出個釋然的笑容,轉身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