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那幽深的墨綠色四目相對的瞬間,冷譽頓覺酒醒了大半,心裏一陣忐忑:
先前孟觀潮對她存有非分之想,備了三媒六聘登門求親也算是禮數周全,結果被當麵罵了一頓不說,還落得個身敗名裂滾出京城的下場——那,我呢?
“怕了?”
她的語氣中是滿滿的挑釁。
冷譽頓時氣血上湧,眼一閉心一橫:管不了那麽多,死便死了!
他果斷上前攫住她的唇。
與預想的一樣細膩溫潤,輕柔甜美。
隻是,感觀與認知的強烈反差,讓人一時有些想不通:如此美好的一張小嘴,怎麽就能說出那麽多殘忍紮心的話來?
此時此刻,任何思考都是多餘的。
哪怕頭痛到幾乎炸裂,他也寧可時間就此靜止,然而——
“我送醒酒湯來了哦!”
柳絮進門時故意提高音量,用腳尖挑開房門,發出‘吱呀’一聲。
不一會兒,就見她端著個雙耳瓷盅,旁若無人地走進屋來,小心翼翼地把東西放在桌上。
冷譽措手不及,像做賊被當場抓包,慌亂地鬆開手、狼狽地退回去。
陽春曉依舊鎮定地坐在原處,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揭開瓷盅的蓋子,將黑紫色的湯汁倒進碗裏。
大概是後退的動作太猛,冷譽隻覺頭疼得更加厲害了。
陽春曉掃了他一眼:“以後少喝酒。”
冷譽飛快地看看她,機械地答應一聲。
柳絮將醒酒湯送到他麵前。
冷譽滿麵通紅,完全不敢看她,動作僵硬地伸手接過來。剛飲了一口,卻聽柳絮又接著說了一句:
“我什麽也沒看見。”
差點一口就噴出來。
也不知她這是對誰說的?
陽春曉氣道:“我問你了?”
“你問不問我也沒看見。”
這丫頭真是有種一句話把氣死人的天賦。
冷譽臉紅到了耳根不敢說話,陽春曉豈是好惹的?伸手便要去撕她的嘴,而她卻靈巧地躲開,咯咯笑著跑出門去了。
陽春曉站起身,將床邊的賬本拾起來,對他說道:“你今天就歇著吧。”
“你要去哪?”
“昨天茂德商行的案子,我得去衙門問問進展。總不能秦孝安說什麽就是什麽,還是要依法辦事嘛。”
說著,她熄了桌上的燭火便徑自出門去,就像方才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冷譽心裏正一陣失落,卻聽門外她的腳步輕快、幾乎是蹦蹦跳跳地下樓去了——
表麵若無其事,明明心裏歡喜得很呢。
——
今日天氣晴好,難得早春時節能有這麽暖人的日頭。
如今天香樓雖說沒了管事的班主,但畢竟是得了顧三爺的照應,每月能收到一筆數目可觀的同行孝敬錢,於是對於日常生意就漸漸懶怠下來。
除了教坊司派下來的差使,姑娘們就隻零散接些陪席唱曲兒的局票,比以往的日子輕鬆許多。
宋襄這幾日得閑,每天一早就來看阮輕煙。
他像搬家一樣將她房裏的被褥等物都搬到朝南的走廊上,最後將她也抱了過去。
久違的和煦日光照在身上,阮輕煙覺得整個人都舒展起來了。
“大夫們都說,多曬太陽對你是極有好處的。”宋襄殷勤地將毯子蓋到她膝上,但還是怕她受寒,便又要去拿手爐,被她阻攔道:
“別忙了,來坐下歇歇,咱們說話兒。”
宋襄這才作罷,憨憨一笑,搬了個凳子坐在她身旁。
阮輕煙道:“昨兒顧三爺打發人來說已將你的賬清了,因日子短就沒算利息。銀票在我屋裏呢,待會兒走的時候記得帶上。”
他卻搖頭:“你留著吧。那原就是為給你贖身預備的。既給了你,又豈有再討回去的道理?”
“那不成。”
阮輕煙堅定道:“你若當真打算娶我,就更不能讓你出錢贖我。”
“這是為何?”
“我非牛馬,可以嫁你,卻不可賣予你。”她說道:“我若是你買來的,以後自要由你驅使,任你怎樣待我都是理所應當。倘或這樣,我寧可不嫁。”
宋襄還未說話,卻聽身後傳來一聲讚歎:
“好一個有骨氣的奇女子。”
二人循聲望去,見是許知年由樓梯上來,微笑地來到跟前施禮道:“無意冒犯,碰巧剛好聽到。”
現在這時辰正是粉子胡同最冷清的時候,阮輕煙估摸著是樓下小丫頭們欺他是熟客,竟是招呼也懶得招呼了?
她連忙欠身道:“許大人見笑了……來人,看茶!”
樓下管事的丫頭遠遠應了一聲,趕忙奉上茶來。
許知年一笑:“時常前來叨擾,實在過意不去。”
二人一番客套,旁邊的宋襄卻是萬沒想到在這能遇上許知年。礙於各自身份,眼看著躲又躲不開,隻得硬著頭皮上前打招呼。
許知年見到他倒是十分高興:“喲,宋千戶也在?那倒省得我再專門跑一趟找你去了。”
“啊?”
許知年神秘一笑,對阮輕煙道:“過幾日,我想借姑娘寶地一用。”
阮輕煙那麽聰明的人,立時明白他是想借用那套監聽設備,爽快點頭道:“許大人客氣了,如有需要,天香樓的一切都聽從您的安排。”
“那好極了。”
接著,許知年又轉向宋襄:“宋千戶,到時候我需要您帶幾個可靠的人來錄口供,具體細節,就要聽阮姑娘的安排了。”
宋襄一臉迷茫,看看阮輕煙,又看看他:“聽您這意思,莫不是打算在這裏審魏登?!”
許知年點頭:“正是。”
“許、許知年你,”宋襄頓覺槽多無口:“你還真是敢想啊……”
據說許知年是陽尚書得意門生,審訊水平堪稱業內一絕,跟陽春曉不分伯仲,隻是——
“就魏爵爺的身份地位,連我們鄭指揮使見了都要敬他三分!任你有什麽通天手段,若要動他也最好是先掂量掂量。”
其實,自從那日說了‘倘或不成錦衣來背鍋’的話,宋襄也暗暗有些後悔。
由於錦衣衛身份的特殊性,他跟文官們沒什麽交情,隻知道許知年當初是皇上欽點的狀元郞,翰林院大學士,最年輕的刑部侍郎,是被寄予厚望的朝廷重臣——以他對這些文官的了解,但凡是動了彈劾哪位權貴的心思,那就真是豁出挨板子掉腦袋也在所不惜的。
而眼下這樁案子,皇上的意思是務必查清那筆黃金的來源,可若是在尚無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先動輔國公,萬一鬧起來,恐怕很難跟上頭交待啊……
宋襄為難道:“就算他願意見你,那也必是約在高級軍官時常聚會之處,怎麽可能挑在粉子胡同這種地方……等下,為什麽一定是天香樓?”
許知年卻神秘一笑,並未做更多解釋:
“我自有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