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飯飽從飯館裏出來的時候,已經過未時了。北風漸歇,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柳絮決定留宿在姑姑家,陽春曉給她留了自家的地址,便帶著冷譽離開了。雖然她說了要在天黑之前破案,可看上去一點也不著急。

回到衙門口的馬車上時,見牡丹和景南風正對坐著聊天;而車裏綁著的張二狗依然被堵住嘴,蔫頭耷腦的,看那副衰相大概還餓著肚子?那麽大的塊頭,隻委屈巴巴縮在角落不敢吭聲。

他這副膽小懦弱、畏畏縮縮的樣子,真是讓人完全想象不出行凶殺人時的模樣。

冷譽不由小聲嘀咕道:“你說宋琪就是凶手,我尚覺得還有幾分道理;可是這個人……膽子這麽小,完全不符合凶手人設啊!”

陽春曉站在縣衙門口,正專心觀察堂上的情況。聽他又問起這事,便分神答道:

“正是因為他膽小,所以能夠促使他動手殺人的條件就比較苛刻:要麽許以重金,要麽是同等的利益交換——比如替他殺掉另外一個人。以宋琪的家境,根本拿不出買凶殺人的錢,但他自認很聰明,於是就肯定會選擇後者。”

“也許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麽複雜呢?”冷譽說道:“為什麽就不能是簡單的雇凶殺人呢?你還完全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就不怕有冤屈嗎?”

陽春曉轉過頭,目光變得冷冷的:“在你把證據交給魏登的時候,可曾想過紅隼和牡丹有冤屈嗎?”

又提那件事。

冷譽自知對不起陽春曉,不知道這話該怎麽接。

坦白地說,他覺得自己沒有做錯。

那張寫著‘天機’的紙條對於案件來是關鍵證據,就算是身為已經被停職的大理寺少卿,也是應該跟卷宗一同呈上去的;而陽春曉身紅隼和牡丹的主子,出於相關利益關係人應當回避的原則,就算不把發現了新證據的事告訴她,也是完全合理的。

即便覺得對她有愧,可就算再讓他選擇一次,他也仍會那樣做。

陽春曉兀自歎了口氣,態度又突然緩和下來:“我不該跟你糾結這個。……你做的沒錯,換我也會那樣做的。”

“對不起。”

冷譽與她看法一致,但也還是主動道了歉。他的語氣誠懇,哪怕隻是為了安撫她的情緒。

陽春曉感受到他的寬厚和包容,心情卻變得有些複雜。

那種感覺,像是受人背刺,同時又覺得鐵麵無私是種寶貴的品質值得讚揚,兩種對立的情緒莫名就擰巴在一起了。

他是個非常懂得人情世故的人,也很會照顧別人的情緒。他總能把事情辦得麵麵俱到,令人人都滿意;如果想哄她高興,自然也可以處處都順著她,而不是總是當個討人嫌的杠精,或者在背地裏搞些她早晚都會知道的事。

“原以為你們刑部的人,都是許知年那般,冷情冷性的,沒想到還能遇到你這樣的判官。”冷譽說道。

陽春曉眯著眼睛,瞪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我徇私枉法了?”

“不不不,”冷譽趕緊賠笑,“是我不近人情。”

“世人皆苦,我總是希望人性是帶著善意的。即便是做這麽久的判官,我也想好好探究一番那些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可憐人,究竟有何難處。”陽春曉歎道,“渡人易,渡己難。法律,隻是守住道德的最後一道關口,我希望每個走入歧途的人,都能從內到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然後有勇氣,去承擔那些結果。當然,冥頑不靈之人除外。”

陽春曉的耳朵突然紅了。

這還是她第一回在外人麵前這樣說話。怪不好意思的。

“哎呀呀,”似乎是看出陽春曉的羞赧一般,冷譽突然叫道,“我師父竟有如此大誌向。”

冷譽憨憨一笑:“不過,你那時候會生氣,是因為從來都沒有防備過我吧?也沒想過我居然還會有本事瞞過你?”

——怎麽還得意起來了呢?

他自信地拔起胸脯:“那我還是有進步的,對吧?”

陽春曉仰起臉,像貓兒一樣眯起眼睛審視著他:

“有,但是不多。”

陽春曉給出一句非常保守的誇獎,然後轉身邁步走向大堂。

冷譽緊隨其後。

不知是不是才被投喂了高級外賣的緣故,堂上眾衙役見他們突然闖到公堂上來,不僅沒有生氣,反倒是個個都眉開眼笑的,甚至還朝她點頭示意。

宋琪的待遇顯然沒那麽好,聲音已然嘶啞,少氣無力地坐在屍體旁邊。

孟觀潮顯然也和陽春曉一樣看出了他的破綻,雖然沒有言明,卻還是有一萬個理由把他留在堂上繼續演戲,直到他演不動為止——反正看戲的不累,而且還有美味的盒飯吃。

陽春曉隻掃了一眼就猜到個大概。

她不動聲色地由他身邊走過,從袖中抽出方才寫的那頁紙,呈到孟觀潮麵前。

上麵雋秀的小字隻有寥寥數行,孟觀潮先是有些驚訝,但很快就鎮定下來,朝堂下的宋琪說道:

“這位就是最先發現尊夫人並來報官的。說來也巧,她不僅是刑部的官員,同時也是位仵作,她現在有些問題要問你,你須得在堂上如實作答。”

宋琪聽了抬起頭,愣了片刻,隨即點了點頭。

他並不認識陽春曉,更不可能知道她的身份背景。眼下這種局麵一定是他從未預想到的,但吃驚的表情也僅僅在他臉上停留了短暫的片刻——

這人不好對付。

陽春曉深吸一口氣,將方才預設好的問題又在腦中飛快地過了一遍,才緩緩說道:

“人不是你殺的。你不知道殺人的細節以及拋屍地點,並且在凶手行凶的時候,你有非常充分的不在場證明。”

“大人,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宋琪慢慢站起身來,從容地彈了彈舊袍上的灰塵。

他是有功名的秀才,在公堂上是可以不用跪著答話的。

那副派頭,倒頗有幾分讀書人的風骨。

陽春曉不得不抬起頭來仰望著他,語氣堅定道:“你雖然沒有直接參與,但這並不影響你就是主謀。”

此話一出,比起當事人宋琪,冷譽顯得更為震驚:怎麽跟你之前教的不一樣?!你讓我去問話的時候,明明還說‘暗示已經被懷疑之後對方就會有抵觸情緒、會平白增加難度’呢?!你現在這樣問話,跟我之前問那屠戶的方式又有什麽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