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縣城是個小地方,總共也就百十戶人家。全城隻有一條主幹道直通南北:站在城南門口,一眼就能望見北門。
一般來說,知縣是地方上最大的官,但有時也會有例外:比如這裏住了一位無官無職但德高望重的退休老幹部,前朝廷高官。
當年陽承和在任時,在專業領域內無人能及,屢次受到皇帝嘉獎,學生更是遍布整個司法係統,並以六部尚書的身份退休,因此地方官員絕不敢怠慢,還得小心供奉起來。
就老爺子那一絲不苟的性子,年輕時就是出了名的臉難看、話難聽、差使難辦;尤其戰時他也在清河縣當過官,現在這小城的父母官,日子怕是很不好過。
於是陽春曉覺得:也許無需亮明欽差的身份,就能把這案子給辦了?
下車時,冷譽問道:“要不要把禦賜三寶帶上?咱們無官無職的,見了官怕是不好說話啊。”
“先看看情形再說吧。”
陽春曉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梢:“咱們講的是理,有沒有官職又能如何?”
冷譽皺眉,沒接話。
雖說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以他的人生閱曆來看,官大一級顯然就說話更有道理且更好辦事。
陽春曉命人將屍體橫陳於堂上。眾人這才發現,這小小的縣衙裏頭原來一共才四個人:一位胡子花白的師爺,兩名四十來歲的老衙役,以及年紀輕輕的縣太爺——
孟觀潮?
這可真是太意外了!
大罵媒婆、將自作聰明、想娶自己的孟觀潮趕出京城的事,簡直就像昨天剛剛發生一樣,當陽春曉望見那張驚愕的麵孔時,也不禁愣住片刻。
平心而論,以他的才幹來說,當個小小的縣官確實有些屈才。但是,想當京官可不容易!每年像他這種有能力但沒背景的窮書生,都多得如同過江之鯽!若不是陽春曉向尚書大人開口,吏部那些人恐怕連正眼都不會瞧他。可誰知他怎麽就整出那麽一場鬧劇來……
陽春曉不由痛苦地揉了揉眉心。
不過話說回來,吏部這幫人也夠狠的:既然已經鬧翻了,那直接打發他回原籍不就罷了?居然把他派到陽承和養老的清河縣當父母官?是怕他過得太舒坦麽?不得不說——
幹得漂亮。
差點當了嶽父的陽承和自不必說,那素有‘刑部女魔頭’之稱的薑春華又豈是好惹的?
從他這一臉憔悴就看得出來,日子很不好過吧?
毫無防備地跟當年導致他心理陰影的陽春曉打了個照麵,他這一臉生無可戀,真是恨不能當場去世算了。
當年的舊事自是不好再提,孟觀潮見躲也躲不過去,隻得幹咳兩聲,硬著頭皮上前說道:“行了,大概情況本官都知道了,幾位請回吧。”
但陽春曉可不是好打發的:“大人不打算立案調查嗎?”
“查,肯定是要查的嘛。”
孟觀潮緩聲道:“等回頭我先發個告示,尋找她的親人來認屍、先確認了身份再說。至於以後的事,你們就不必費心了,本官自會處理。”
“為什麽現在不立案?”
“人命關天,你就是這麽當父母官的嗎?”陽春曉揪住這個重要的信息,麵帶怒色質問道:“刑部三令五申:地方各級府縣衙門,一律不得以時近年底為由拒絕受理刑事案件。尤其重大刑事案件,必須及時受理不得推托!——你敢說不知道?”
他也是在刑部當過文吏的,怎麽可能不知道?!隻是這類政令到了地方上,執行起來總會因為各種具體的困難打折扣,比如人手不足。
孟觀潮見了她原就心裏發怵,卻也隻得硬著頭皮含糊道:“隻是,眼看再過三五日就要過年了,這短短幾天也破不了案!本縣周邊土匪猖獗,調查起來難免諸事繁瑣,等年後人手充足的時候才好處理。”
陽春曉最討厭的就是打官腔,偏偏這套推諉之詞又是從極討厭的人嘴裏說出來!
冷譽不知道二人曾經的過節,但看眼下的情形:當官的莫名就對她有三分懼怕,而陽春曉現在這種表情,他以前是見到過的——那日他在堂上便已領教過了,看來今天又有人要倒大黴了。
陽春曉深吸一口氣,淡淡的語氣說道:
“如果你祖上不積德,可能這輩子命中注定親緣寡薄沒有姐妹;倘或你人品不濟,娶不到老婆、生不出女兒,也是有可能的——但就算是如此,你也一定有母親!那麽就請你把堂上那位可憐的女人想象成你的親娘,她現在城外死於非命,而你卻硬要她等到開春?!”
噫,這熟悉的咄咄逼人,似曾相識的狗血淋頭……每句話都猶如殺人的刀,冷譽不禁帶著幾分同情看了孟觀潮一眼。
他似乎並沒有想要反抗的意思,是打算用沉默對付她的攻勢麽?那,就是完全可以預見的會死得很難看了。
陽春曉可沒打算輕易放過他,歎氣道:“看來你娘死得早啊。”
饒是再好脾氣的人,聽到這句也要惱了。
白胡子的師爺終於忍不下去,怒道:“怎麽說話呢?!你這無法無天的小丫頭,公堂之上豈容你胡言亂語?!……來人,把她給我哄出去!”
然而局麵似乎更加尷尬了:師爺遞了個眼色給身旁的衙役,老衙役又看看高出自己一頭的牡丹和景南風——一個凶得很是明顯,一個明顯是很凶!
……就那位俊俏公子看上去像個軟柿子?
三個人交換了眼神,十分默契地迅速達成一致,衝冷譽瞪起眼睛。但他們還未開口,冷譽顯然也意識到了什麽,立刻拔起胸脯、一手按在腰刀上,不怒自威的模樣很是威武——
敢惹我試試?!
最終,三人不約而同地認慫、幹咳了幾聲,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齊齊地看向孟觀潮等他發話——此時的孟知縣卻兩眼低垂看著腳尖:別看我,我也沒轍。
這才哪到哪?更恐怖的場麵你們還沒見識過呢……
陽春曉不理會他們,陰沉著臉走向堂上正中的書案,盛氣淩人。
雖說是一身便裝,那種骨子裏的神氣,尤其當她在立於“明鏡高懸”的匾額之下時,立刻便讓人覺得她比任何穿著官服的男人都更適合出現在這裏,她就是公堂上天生的主宰。
隻是……
就憑我們四個來報案的熱心市民,就算是再有道理,在縣衙大堂上指著縣官鼻子大罵一通,還越俎代庖坐到他的位置上——任誰看了都覺得十分過界了,但那縣官本人看起來卻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
冷譽此時也不禁有點恍惚:這女人莫不是真有什麽妖法?怎麽僅憑著一席話,就能把這群當官的給拿捏得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