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忱正說到得意之處,哪裏就能收得住?依然興致勃勃道:“姑媽不知道,如今在京城粉子胡同一帶,倘或提起‘領笑媛’‘殘媛’和‘壯媛’的名頭來,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呢!”

陽春曉不禁扶額:我那天純純是腦子一熱!可我要這些江湖諢號有什麽用呢……

沒想到陸貴妃聽了,卻指著陸忱道:“你瞧瞧,平時我就叫你多讀書識字,你就不聽!如今知道吃虧了吧?同樣是尋釁滋事、好勇鬥狠,你打架的時候人家背地裏便隻管罵你‘匪婆子’‘母夜叉’,你再聽聽人家讀書人的名號!——領笑媛,多高級。”

“並不是,這完全沒有什麽值得驕傲的,娘娘。”

陽春曉表情一僵:你的重點好奇怪啊喂!

陸忱卻聽進去了,認真想了想,看著陽春曉問道:“是啊,那你說我要叫個什麽媛才好呢?”

這是重點嗎?!你們都好奇怪啊喂!

陽春曉心裏一陣萬馬奔騰,卻分明聽見自己嘴上說道:

“……貴媛。”

陸忱愣住片刻,隨即反應過來:“好好好!這個極好!”

“桂圓哈哈哈哈……”

陸忱的膚色偏黑,臉也是圓圓的,她脫口而出這詞竟是顯得十分貼切。

那麽端莊淑雅的陸貴妃此時笑得花枝亂顫,陸忱也樂得前仰後合、兩手都拍不到一塊去,就連邊上的宮女都忍不住背過臉去,兩肩聳.動隻是不敢出聲。

此情此景,倒是跟那日在冷家園子裏的情形差不多,一屋子文雅矜持的大戶小姐們,全笑得東倒西歪如群魔亂舞——

我這是造的什麽孽喲……

陽春曉表情複雜地站在原地,冷眼看著這些頭頂貴族光環的上等人笑得儀態盡失。

——誒,我真是個糟糕的人類。

“我算是服了,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這二字竟是用得極妙!”

陸忱又笑了一陣方才止略略住,對陸貴妃道:“當初遇到楊冰檸,就覺得她能寫一手好文章很是厲害!平時我對大臣們打也打過、鬧了鬧過,折騰半天卻都遠不及她這千來字的一篇文章好使!豈知如今這個更厲害了!分明是用了跟我一樣的法子去平事兒,結果連江湖諢號都要更響亮些!叫人怎能夠不心服口服呢?”

陸貴妃點頭道:“雖說道理歪了些,但你若從此願意多念些書去,倒也是好的。”

陸忱點頭應了,又將陽春曉推到她麵前:“姑姑莫看她是個官家小姐、一副文靜又膽小的模樣,實際卻是位智勇雙全的人物呢。”

接著,陸忱便又將她偶遇凶犯時還不忘套話確認身份的事情說了。

陽春曉也不知她打的什麽主意,隻得由她說去。

陸貴妃聽完,滿是驚訝地看著陽春曉的臉,緩緩說道:“原來,城中緝拿凶犯的畫像,就是出自你的手筆?”

“正是呢,姑媽!”陸忱搶著答道。

陸貴妃歎道:“世人皆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卻不知這才正是詩畫雙全之人的好處呢。”

“娘娘謬讚了。”陽春曉垂下眼眸,謙恭道:“我出身於刑部,自幼學畫便隻學了人臉的繪圖造像,詩詞文章更是淺薄得很、遠不及楊冰檸,萬萬不敢稱詩畫雙全的。”

“你還是莫要謙虛了!”陸忱笑道:“有我在這比著,就說你是‘詩仙’、‘畫聖’也都當得起的!”

眾人又是一陣笑。

陸貴妃微微點頭,問道:“既是刑部尚書家的千金,又是有公職的,卻不知因何會與天香樓扯上關係的?”

陽春曉便把這事的前原後果簡單說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陽春曉在悄悄觀察她時,也發覺她同樣在審視自己,就像當初阮輕煙那種神情——但是沒道理啊!那時候我才做了新班主,阮輕煙觀察我很正常,可這位陸貴妃是存的又是什麽心思呢?

不管怎麽說,能穩坐安喜宮、當了幾十年第一寵妃的女人,定有非同尋常的過人之處,不可掉以輕心。

聽她講述完天香樓的種種,陸貴妃的表情似乎並沒什麽變化,略停了片刻,才又慢慢開口問道:

“你是如何打算的?”

“回娘娘的話,倒也沒做什麽長久的打算。”陽春曉如實答道:“原是想著將案子查清楚、勸她們不要再作亂便罷。如今見她們搞得挺有起色,便又覺得若交給她們自己管也挺好的。”

陸貴妃笑道:“按著我朝的規矩,原是不許官員出入聲色場所的,你倒算是個例外。”

她的語氣就像是隨口一說,但陽春曉卻莫名警覺起來。

我朝有明文規定,朝廷官員不得經商,不得出入聲色場所,不得豢養倡伎優伶……自天子登基以來,對於官員的品德言行就提出了較高的要求,力求官場風清氣正;雖說陽春曉算是編外人員,但若想在官場有所作為,也是必須要遵守這些清規戒律的。

於是,陽春曉又不由得往深處多想了想:旁人問起此事時,多是會擔心影響我的清譽,而娘娘卻提到了官員操守的問題……有沒有一種可能,她並不是在跟我拉家常,而是站在朝廷角度向官員問話呢?那我的答對自是要不同了。

陽春曉不禁又想起這屋裏那幾排整齊的書櫃,臥榻上翻開的書本,桌上的放大鏡——這一切仿佛還有另外一種關聯的可能:假如她不隻是一位普通的娘娘,假如她早已學會識文斷字,假如今天的會麵也並非是偶然,假如皇帝患有眼疾,假如我真的過於低估了麵前這位娘娘……

她不禁又想起這宮裏另一樁不同尋常之處:大理寺院子裏常年擺著花花草草,籠裏養著鳥、缸裏喂著魚,一看就是個退休老幹部的地盤;郡主尚武,長寧園裏必是要擺著刀槍劍戟,屋裏也是牆上掛著弓、桌上擺著劍——而這安喜宮裏,除了書還是書,要麽就是奏折,唯一的娛樂就是西暖閣羅漢**的紅木棋盤,再無其它。

想起自己那間曾被許師兄戲稱為‘刑部駐城南外墳地辦事處’的宅子,起碼也還養了不少烏鴉解悶兒,而安喜宮裏竟是連這也沒有,難道是比我的日子還要乏味麽?

陽春曉的腦子還在飛速運轉,就聽陸貴妃又緩緩開口問道:“最近,時常聽官員們抱怨京城解了宵禁之後,街市上就添了許多聲色場所,甚至有私伎市伎在大白天也開張迎客,實在敗壞風氣、有辱斯文,也有損我大國形象,不知你怎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