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知寒清楚是幻覺,卻毫不客氣撫上江戾的腦袋,讓幻覺裏的江戾不得不麵對他。

藍發少年的皮膚蒼白得像山雪,淺色的貓眼圓乎乎的,偏在尾部收出尖,泛出股既天真又鋒利的漂亮。

在看清麵容那一刻,時間仿佛停住半拍,連空氣裏的浮塵都一動不動。

那是過去的江戾,還沒遭受病痛折磨,眼裏還沒失去奪目的光,漂亮得不可思議的江戾。

屬於他的江戾。

段知寒感受到手裏真切的體溫,抬頭望向牆麵上的日曆,日曆上的日期正好是六年前。

他意識到這不是幻覺,他回到了兩人離婚那天,回到了江戾還沒有孤零零死去的時候。

他輕輕眨了眨漆黑的眼,慶幸一切還來得及,他不會讓江戾孤單死在二十五歲。

江戾背對著段知寒,這樣不會有人看見他低下的頭,突然有隻修長的手揉在他的腦袋上。

他可以很清晰感覺出,對方溫熱的手指穿插進他藍發裏,強迫他轉過身正對自己。

為什麽離婚了還要肢體接觸?

江戾的身體頓時僵住了,像是周身的血液停止流淌,連呼吸都停住了,因為他有個秘密。

他其實不是人類。

而是一個來自外星的機器人。

他母星是個特別漂亮的星球,天空是瑰麗的玫瑰紫,分布著連綿不絕的沙丘,風一吹便散發出好聞的花香。

他的飛船在星際旅行中受了損害,隻能降落在地球上,當他修好飛船便會回到自己的星球。

盡管他皮膚下是堅硬的合金,不像人類那樣嬌弱,然而他怕自己會被上交國家,在研究所裏變成一堆金屬。

他便十分小心地隱瞞自己的身份,排斥任何不必要的接觸,包括但不限於被摸腦袋。

於是江戾語氣凶巴巴的:“我在說正事聽見沒,把手給我放開。”

但對方不止沒放反而把下巴擱在他柔軟的頸窩上:“聽著呢。”

他的皮膚頓時泛起溫熱,這是他不愛和段知寒接觸的另外原因,身體總會奇怪起反應,他盡可能拉開距離。

不過他再遲鈍也察覺到了對方語調裏的輕笑,和自己離婚就這麽高興?

江戾不滿掙開段知寒的手:“你放心我比誰都想離婚,我去房間拿戶口本。”

他想過帶段知寒回母星,既然段知寒想離婚他也不會挽留,畢竟他也不怎麽喜歡段知寒。

他停了片刻去臥室找東西,剛走到臥室門口,段知寒在他身後來了句:“不離了。”

江戾以為自己聽錯了,停住腳步緩慢回過身,很小聲問:“你說什麽?”

“我們不離婚了。”

段知寒重複了一遍,一眨不眨看著他,仿佛在看什麽失而複得的寶貝。

他淺色的瞳孔浮出茫然,想不通段知寒為什麽不離婚了,那股茫然在胸腔裏演變為煩悶,先是冒了個尖,最後鋪天蓋地砸在心口。

憑什麽段知寒說什麽就是什麽,他又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保姆機器人,他是獨立生活的旅行機器人。

江戾冷漠回應:“你以為你說什麽就是什麽?說了今天離婚就要今天離婚,我告訴你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

他又嚴謹補充:“一分鍾也不行。”

“法院判決離婚的標準是感情破裂。”段知寒平靜反問,“我們的感情沒有破裂,所以為什麽要離婚?”

江戾宕機了兩秒,他們感情破裂已經很明顯了,不對他們壓根沒什麽感情。

當初之所以會結婚是因為他們酒後上了床,醒來段知寒望著他的眼睛說要負責。

大概是當時他的樣子太可憐了,腰上全是掐出的紅印,坐在**任水淌了一地。

其實他隻是在思考自己會不會斷電。

他停下回憶仰起頭。

正對上段知寒勾人奪魄的桃花眼,眼裏仿佛在說他們感情沒破裂是宇宙公理,想把麵前這個人類丟去小行星帶。

不過星際法律規定不能傷害人類,他隻能一字一句強調剛才的話:“誰不離婚誰是傻逼。”

傻逼這個詞是他來地球學的俚語,根據他的觀察,人類很怕成為這個詞,可能是有他不知道的神秘效應。

說完後他放鬆了許多,胸腔湧上的煩悶也消失不見,以為對方會羞愧離去。

不料段知寒完全沒不好意思嗯了聲。

“我是傻逼。”

這令江戾那口氣堵回了胸口,連呼吸都不順了。

他皮膚生得雪白,因此看起來泛出病態的紅,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才好受點兒,但胃上方被刺激得疼痛。

他捂了捂衣服下那一片,他生氣的時候胃上方總會隱隱疼痛,他也沒在意,估計是練舞時傷到哪塊兒零件了。

畢竟地球沒有機器人維修中心,他向市長信箱反應無果。

段知寒原本的笑意則消失了,看來江戾的病比他想得更久,他沒有再逗弄江戾,走去廚房接了杯水,沒忘放江戾喜歡的檸檬片。

江戾正在揉自己的肚子。

一杯檸檬水遞了過來。

他猶豫了下接過。

喝完水他感覺肚子舒服多了,疼痛的感覺慢慢不見了,突然段知寒定定望過來,聲音聽起來遠遠的。

“去醫院做個檢查吧。”

江戾專心捧著水杯喝,頭也不抬地拒絕段知寒的意見:“不去。”

醫院對他來說是極端危險場所,他很可能被發現不是人的身份,所以他從來不去醫院,在地圖上標了危險的紅色感歎號。

正在這個時候他聽到對方出聲:“你去我就同意離婚。”

這對人類來說是件很簡單的事,剛才還斬釘截鐵說不離婚,現在輕易同意離婚,所以還是想離婚吧,隻是試探他的態度而已,他差點以為——

江戾漂亮的睫毛很輕地顫了一下。

無所謂了。

反正他也很想離婚。

不過小機器人陷入了深深的糾結,一方麵他很想離婚,在段知寒身邊很難受,一方麵他又不想去醫院。

而段知寒垂下眼簾,現在最重要的是江戾的身體,其他的可以慢慢來。

最終去離婚的想法還是戰勝了對醫院的恐懼,江戾選了家保密性強的私人醫院。

剛到醫院門口就嗅到濃烈的消毒水氣息,難聞得他皺了皺鼻子,門口保安還用一個古怪的東西掃他。

醫院果然是個危險的地方。

江戾不動聲色拉低自己的帽簷。

為了不讓任何人發現身份,他裹得嚴嚴實實的,穿著低調的羽絨外套,又戴帽子又戴口罩,看起來像隻直立行走的野生粽子。

私人醫院的人雖然不多,但工作人員半點不少,光是前台就坐了七八個護士。

一個實習的護士認出了段知寒,按捺不住興奮開口:“我能要您的簽名嗎?”

段知寒客氣同意了,簽完名望了眼旁邊的江戾。

少年把自己裹成了個毛球,唯一露出的眼睛還寫滿了不耐,可以想象是在心裏罵自己。

“體檢能不能快點?”他問向護士。

“檢查時間一般都是固定的,我可以給您最快的流程圖,爭取一個小時就能檢查完。”

江戾看著檢查圖上的項目,不僅有身體掃描還有抽血,他突然後悔來醫院了。

他的眼睛盯向門口的方向,正好看見路邊有輛出租車,他可以勉為其難搭一搭。

在毛球伺機溜走前,段知寒拉住了江戾的帽子:“看來你不想離婚了?”

毛球呆滯了片刻。

“誰說的?”

江戾麵無表情往前走,看起來格外傲慢,走在醫院的台階上像走在紅毯,隻差在白板上簽名。

不過他不會在醫院這種地方留下簽名,畢竟他又不是什麽地方都會簽名的段知寒。

但不得不說簽名還是很蠱惑人的,他本以為會在醫院浪費一上午的時間,在流程圖的指引下半小時做完了。

因為怕被段知寒發現異樣,他抽血的時候連眉都沒皺,心裏隻想著檢查完去離婚。

體檢是當天出結果,為了拿到結果盡快離婚,他按下性子坐在體檢科的椅子上。

他打開手機玩起了遊戲,玩的是地球人新出的遊戲,但段知寒望過去時,江戾立馬收了手機,坐得直直的。

段知寒似乎很肯定他有問題,漆黑的視線總在他身體上圍繞。

江戾被灼人的視線盯得格外不自在,對段知寒信誓旦旦發話:“我肯定沒病。”

他又不是嬌嬌弱弱的人類,下一秒醫生嚴肅叫了他的名字。

“江戾你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