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無量
就連孤星轉世感不完整的嬴風,都感受到了這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缺失,像是某種歸屬性的地方突然消失,明明腳下就是自己的土地,卻產生了強烈的漂泊感。
他突然想到,伏堯說靈魂牽引是受到燈塔距離的限製,那麽失去了燈塔的天宿人會怎樣?
他回頭巡視,人們頂著悲慟攙扶起彼此,但亦有人長跪著不肯起來,他的視線落在某個人身上,突感不妙地衝過去,扣住了黛璿的手腕,在那隻柔弱無骨的手中,卻緊緊地握著一把鋒利的匕首。
“你瘋了,”他怒斥道,“這樣做你會魂飛魄散的。”
黛璿這時才抬起頭,望著高高在上的嬴風,臉上布滿淚痕,聲音壓抑令人不忍去聽。
“那如果繼續活下去,就不會魂飛魄散嗎?”
嬴風語塞,連扣住對方的手都僵住了,不知該抓該放。
伏堯走過來,一言不地拿下她手中的匕首,隨意地丟到一旁。嬴風鬆開手,這次黛璿沒有再去拾,而是再度低下頭,嬴風清楚地看到淚水一滴滴無聲地打在她身下的土地上。
“到底是什麽人?”伏堯問,聶雲這時也走了過來,他們冒著撞擊地麵的危險強行躍遷回來,卻仍然沒有趕上敵人自爆性攻擊的最後一刻。
嬴風對此也知之甚少,“是跟我們一樣的種族,不怕受傷,不懼死亡,死了也可以靈魂轉生。”
每個升為上將的人都會被告知天宿人種的真相,並將基地的秘密一世世傳承下去,伏堯自然也知道他們並非自然物種,可天宿人消滅了自己的創造者這件事當前隻有嬴風一個人透過淩霄的感官知道了真相,事後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連伏堯都不知。
“難道是我們的基因被人克隆了?”聶雲第一反應也是這個。
“不可能,”伏堯肯定地否定了這種可能性,“我肯定這段時間內沒有人口失蹤。”
最後一次有人企圖劫持天宿人質,還是太殷聯合煌宿人算計嬴風,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
“那現在我們要怎麽辦?難道真的隻能……”
坐等滅亡嗎?聶雲難得地對未來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了。
伏堯麵色凝重地向前邁了一步,望著靈魂樹倒下的方向,敵人也在剛才的毀滅性攻擊中全滅,這種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毀滅他們的,究竟是什麽人?
嬴風總覺得身邊少了點什麽,他不停地左右張望,直到聶雲問他在找什麽的時候,才恍然想到,“你們有人看到一匹灰狼了嗎?”
伏堯與聶雲莫名地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嬴風很是擔憂,他丟下伏堯二人急急走開,極其少有地逢人便問,卻沒有一個人留意到小灰的蹤跡。
他記得之前小灰一直跟著他前往基地,便順著原路走,沿途的地麵上掉落著一把把匕首,每一個匕首就是一個生命,一眼望去仿佛橫屍遍野,令人怵目驚心。
基地被戰爭毀得麵目全非,嬴風還記得他雛態時第一次時來那些雄偉的建築帶來的震撼,如今卻隻有滿目蒼涼。
他在崎嶇的瓦礫和坑窪間行走,邊走邊呼喚著小灰的名字,周圍一片死寂,連風吹過倒塌的靈魂之樹的樹葉引起的瑟瑟聲都顯得異常清晰。
嬴風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了靈魂之樹的前麵,他原本以為這裏不會有人了,卻沒想到樹的遺體前背對著他站著兩個人,一個負手站在前麵,頭是很罕見的淡黃色,另一人筆直地站在他斜後方。
“對不起,請問你……”
他一句話才說了一半便戛然止住,站在前麵那人聞聲緩緩轉過身來,當他的真麵目一點點刷新在嬴風麵前時,嬴風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
“逐玥?怎麽會是你?!”自從舺鷹號自爆以後,他就再也沒有這個人的消息。
逐玥比起他最後一次見到時氣質又變得不一樣了,那時嬴風覺得他是一個喪心病狂的瘋子,但眼前這個人,卻充滿了讓嬴風也能感知到的危險性。
對比起嬴風的戒備,逐玥卻不以為然地淡淡一笑,向前邁了兩步,他身後的人也轉過身來,雖是與枕鶴一模一樣的麵容,卻麵無表,眼底冰冷得毫無人類的溫度可言。
嬴風直覺他來者不善,“你們怎麽在這裏?”
“來祭奠靈魂之樹,”逐玥麵不改色地說著,音調沒有一絲起伏,“好久不見,你臉上的墨鏡真是可笑。”
嬴風被他的話挑起往日回憶,不由地眼神一暗,當然逐玥是看不到的。
“淩霄呢?死在當年那場爆炸裏了嗎?”逐玥對他離開後的事一無所知,“以雛態的身份掛掉,真是可憐呐。”
他頓了頓,又問道,“那麽你呢?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沒有跟人結契嗎?不然的話,你的墨鏡恐怕早就摘下來了吧。”他垂下頭,“曾經對我不屑一顧的人,卻願意為另一個人魂飛魄散,就算淩霄已經不在了,我也仍是有點嫉妒他呢。”
嬴風不動聲色地瞄了眼枕鶴,“他的眼睛是黑色的。”
“啊,”逐玥完全沒有否認,“因為他不是枕鶴,雖然我也仍然叫他同樣的名字,但不是就是不是,這一點我比你更清楚。”
“那枕鶴人呢?”
“跟淩霄一樣,魂飛魄散了,就在我的麵前。”他麵無表地敘述著這件事,就像在說一個跟自己無關的人。
嬴風沒有做聲,更沒有糾正他,逐玥卻自己說了下去,仿佛已經等待了太久,迫切需要一個聽眾。
“我想你一定奇怪,那件事之後我們去了哪裏吧?”
他垂下眼,不待嬴風問便陷入了回憶中,“枕鶴是被我強製結契的,他從來都沒有原諒過我,我雖身為契主,卻對自己的契子日夜提防,但怎麽也沒有料到,他寧可賠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與我同歸於盡。”
“我的計劃失敗後,在逃亡中被他算計,他將逃生船的目的地設置到了火宿星,一個天宿人永遠無法抵達的地方,突破了靈魂牽引的距離,我們的身體就會漸漸衰亡,連靈魂都不得返航。”
“我雖不能動,感官卻依然清醒,所以他離開的每一個細節我都看得很清楚,”他低下頭詭異地咯咯笑了兩聲,“他的靈魂碎片就那樣消失在茫茫宇宙裏,再也聚集不起來,身為契子,他連對靈魂牽引的抵抗性都沒有契主強,你說可笑不可笑?”
嬴風被他笑得寒毛豎起,如果當年那個逐玥是偏執的瘋子,到今天他已經徹底喪失了人類的理智。他的腦子裏在想什麽,已經完全不能被正常人理解,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要麽把身邊的人逼瘋,要麽自取滅亡。
“嬴風,我承認雛態時迷戀過你,但隻能說刻在天宿人基因裏的忠誠代碼太強大了,連我這樣不純粹的天宿人都受它左右,即便是跟自己利用的人在一起,漸漸地也開始對他一心一意。”
“我相信他對我也是一樣,隻是無法放下心中的仇恨,對一個人又愛又恨,到底是什麽感覺?我想大概與當初你剛跟淩霄結契時,我對你的感覺一樣吧。”
他抬起頭,“嬴風,你還記得那個時候你同我說過一句話嗎?你讓我不要插手你的家務事,就算你們毫無感就被迫走到一起,你也從一開始就把他視作家人,就是從那句話,讓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你們。”
“我本來就跟你毫無關係。”嬴風直到這時才插嘴。
“你說得對,”逐玥接了下去,“我從一蘇醒就比別人弱,差距大得令我努力都無法趕上,人們不是嘲笑我,就是欺負我,與我差距最大的你卻在那時救了我。我對你的一廂願從那時開始,無論之後再怎樣被人嘲諷欺辱,隻要躲進與你在一起的幻想中,周圍的一切便不那麽重要了,就連拳腳相加都不顯得那麽疼。”
他赤|裸裸的表白令嬴風不大舒服,但逐玥並不引以為恥。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很惡心,但確實抱著對你的幻想,我才能充滿希望地度過初等學院的每一天。我知道即便你救過我,心中一樣是對我瞧不起,就連我主動要求獻上心頭血都感到不屑,隻有與你旗鼓相當的淩霄才能獲得你更多的關注。”
“而我,沒有人正視過我,沒有人鼓勵過我,雖然我獲得了枕鶴的能力,甚至恢複了身為古天宿人的記憶,卻始終無法擺脫舊日的心理,不管在什麽樣的場合,不管麵對的人是誰,都不敢抬起頭來。”
“第一個對我說把頭抬起來走路的人,就是枕鶴,不管他是出於惡意的譏諷還是怎樣,至少他真正地、一點一點地改變了我。原本以為我的高等學院生涯會延續在璧空的日子,但卻在他的鞭笞下逐漸找回了自信,終於也能直視別人的目光了。”
嬴風這才意識到方才那些話,都是逐玥盯著自己的眼睛說出來的,這個對旁人來說再簡單不過的事,很多年前卻隻在他鼓起勇氣告白的時候短暫出現過,但哪怕那時也是閃爍不安的。枕鶴真的在逐玥身上留下了巨大的痕跡,嬴風終於知道前後兩段時期他最明顯的對比是什麽了。
逐玥閉上眼,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個熟悉的聲音咬牙切齒對他訓斥道,你獲得了我的能力,還這麽畏畏縮縮的,連我都替你感到羞恥!
——不想永遠被人看不起,就抬起頭來走路,如果你自己都不能抬起頭,還指望誰會正視你!
“他是第一個看到我的人,”逐玥喃喃自語著,“可能我就是孤獨到了這種程度,哪怕隻是做到這樣,就足以令我心滿意足,基因代碼忠於彼此什麽的,都是拿來自欺欺人的借口。”
“而你,”他又緩緩睜開眼,“至始至終看到的人,也隻有淩霄一個吧,從某種角度上講,我們還真的有某種相似度呢。”
嬴風不想再聽他瘋言瘋語的追憶,他隻關心一個問題,“那你怎麽活下來的?”
“我?”逐玥輕描淡寫地說,“我在最後關頭被人救了下來,你一定也聽說過他們,就是幾千年前,移民去了火宿星的古天宿人的後裔。他們將不僅將古天宿人的種族血脈延續了下去,而且展得人丁興旺、國富民強,這是當年的反叛軍,萬萬不可能想到的吧。”
“對於他們來說,我也算當年被迫利用孤星活下來的同胞,當初我在科學院出逃的好同事,早已偷偷複製下了孤星的代碼,更何況還有我的加盟,重塑人造人簡直易如反掌。”
嬴風一驚,“剛剛那些人,莫非……”
“沒錯,”逐玥坦然地承認,“我蟄伏了這麽久,就是為了給你們這致命一擊,我們創造出來的是孤星,是你們的初代版本,他們沒有感,絕對服從,沒有靈魂牽引的存在,哪怕命令是自毀,也會毫不猶豫地照做。”
“所以這個人是你模仿枕鶴的樣子克隆出來的孤星?”嬴風無法理解,“你為什麽不給予他人類的感,這樣他豈不是更接近你懷念的人?”
“感?”逐玥不屑地重複了一遍,轉過頭迷戀地望著那張臉,隻不過這種眼神永遠都無法得到回應,“感有什麽用?沒有感就沒有背叛,他會永遠聽從於我,不管我說什麽,他都會不假思索地執行。”
他轉回來,“讓你們擁有了感,是我做出的最錯誤的決定,如果不是對人類的掌控能力太過自信,就不會生創造者反被產物滅族的慘劇。”
說完這句話,他咧開了嘴,“不過一切也就到此為止了,你們從我的手上誕生,就在我的手上終結吧,失去靈魂之樹,沒有燈塔,靈魂牽引的症狀很快就會出現在每一個天宿人身上。你們會一點點失去行動力,直到徹底滅亡,那種感覺,我親身體驗過,就像蓄電池的電量慢慢耗光,我向你保證那種滋味,不會很好受。”
“你們也不必妄想移民去火宿星,重演一遍曆史,為了不讓你們這樣做,我親自修改了燈塔的功能,隻有孤星的靈魂才能受到引導,而我們是被堅決排除在外的。”
嬴風注意到他的代詞從你們變更到了我們,“你這麽做,連你自己也無法轉生。”
“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如果沒有你們,四千多年前我就已經老死,多活了這麽久我已經知足了。曾經有人用靈魂為我陪葬,我沒能死成,今天,我要全天宿的靈魂一同陪葬。”
他想說的話已經全部說完,轉身走向停泊在一旁的小型飛行器,嬴風這才意識到不能放他走。
“不許走!”他衝上去想截住他,冒牌的枕鶴卻擋在了前麵,這麽一拖延,已經被他登上了飛行器。
“我們橫豎都要走到終點了,你現在殺我與否有區別嗎?”逐玥最後轉過身說,“不過很遺憾,我還想多留些日子,親眼看到天宿人滅亡的結局。”
他揚聲道,“回來吧,枕鶴。”
被賦予同樣名字的人麵朝嬴風後躍了幾步,在進入飛行器後很快關閉艙門,嬴風隻是一個猶豫,他們便在他麵前絕塵而去,隨後而來的伏堯等人隻捕捉到了一個影子。
“剛才那是誰?”伏堯問嬴風。
嬴風定下心來梳理了逐玥的話,將關鍵的部分複述了一遍,果然聽到的人各個麵露驚恐,事實過於令人震驚,就算訓練有素的軍人一時也無法接受。
“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伏堯的目光迅速波動著,這是他在思考的表現,“但我們也不能這樣坐以待斃。”
他又深思了片刻,“雖然這樣做有些冒險……”
“不管你想怎麽做,我都追隨。”聶雲義無反顧地站了出來。
他忠實的屬下也一個個站了出來,“龍寅元帥已經不在,您就是新繼任的元帥,無論元帥的命令如何,我們都無條件服從。”
伏堯對上眾人信任的目光,鄭重地點了下頭。
“軍部曾經有一枚樹種,至今下落不明,雖然火宿星燈塔的屬性被修改,但那裏也一定有靈魂樹的存在,而且是在短時間內栽種的,不可能生長得很快。”
“我知道得到它的概率很渺茫,很可能我們這次去了就不會再回來,但隻要有一個人能將它帶回來,留在這裏的人就能活下去。”
“既然留也是死,走也是死,我們就隻能死地求生,召集軍部剩餘的力量,但凡願意一同前往的,多一個人就多一分概率。”
嬴風上前一步,“我也去。”
“你還是個雛態。”聶雲下意識地反駁他。
“時至如今,雛態與否還有差別嗎?”
伏堯遲疑了,“你確定嗎?你冒著魂飛魄散的危險等了淩霄幾十年,可能他下一刻就回來了,如果他回來你卻走了,你這數十年來的等待還有什麽意義?”
嬴風表平靜,“如果他回去卻看到我在國家危難前為了等他獨自苟且偷生,他也會為我感到失望的。”
伏堯矛盾了片刻,終於做出了決定。
“好,我尊重你的選擇。”
軍部的尚存力量從四麵八方陸續趕來,嬴風再次與昔日的同學重逢,冰璨、紅毛、雨集、霜鋒……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到了一起,時隔多年的再次聚首,卻是為了共同赴死。
雨集心中掛念小灰,這麽多年來除了嬴風和牧師,他就是它最親近的人,見了嬴風自然不免問起。
這再次提醒了嬴風小灰的失蹤,他向伏堯報告了下,幾個人分頭去尋找。
今天大概是嬴風主動與不同的人搭話次數最多的一天,一個身材魁梧的人在不遠處,嬴風走過去,向他詢問。
“對不起,請問你在附近有沒有看到一匹灰色的狼?”
那人轉過身來,嬴風愣了愣,這個罕見的比他還高大的人,竟然擁有一雙淺灰色的眼睛,連嬴風這個育優秀的契主都要仰頭去望的人,究竟什麽樣的契主會有這樣的重口味。
這個魁梧的契子在見到嬴風後,眼中居然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懼色,身子下意識向後靠了靠。
“沒有。”他用一口標準的天宿語回答道。
心中有事的嬴風並沒有察覺到那麽多,隻是留意到了他身後的另一個人,剛剛他竟被完全擋住,可見眼前這人身材有多粗壯。
他會是這個人的契主嗎?嬴風不確定地打量著那人的背影,明明看上去比自己要矮上幾公分,但聯想到伏堯和聶雲,又覺得不是沒有可能。
嬴風問到了答案,本應離開這裏前往別處尋找,但卻不知為何牢牢地站在原地,視線始終落在那個人身上,越看越覺得那背影很是眼熟。
“請問……”他沉聲開了口,而那個始終背衝他的人也在他的聲音中緩慢轉過身來,那張思念了數十年的麵孔,就這樣一點點奇跡般地出現在眼前。
“淩霄!”嬴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識向前一步,卻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已經完全轉過身來的淩霄,還是昔日的容貌,還是標誌性的笑容,唯獨那對嬴風已經看慣了的淺灰色眼珠,此刻卻已漆黑得深不見底。
而轉過身的淩霄,在看到嬴風後,嘴角揚起的弧度更彎了,俏皮地露出一口潔白皓齒,眼睛也像播放慢鏡頭一樣眨了一眨,細長的睫毛似乎能夠撩動空氣,將嬴風周圍滾燙的溫度瞬間扇至冰點。
“嗨,”對著呆若木雞的嬴風,淩霄飽含笑意地開了口,“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