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由派小妓女。但別人卻不是我這樣的。有好幾位老先生經常跑到鍋爐麵前,扭開龍頭,看看流出的黃湯子,再舔舔乾裂的嘴唇,說一聲:後勤怎麽還不來修就痛苦地走開了;絲毫想不到隔壁有家麵館。這種逆來順受的可愛態度,和學院派的老妓女很有點相似。但我也不敢幸災樂禍,恐怕會招來殺身之禍
對於這個熱水鍋爐,需要進一步的描述:它是個不鏽鋼製成的方盒子,通著三百八十度的三相電。我覺得隻要是用電的東西,就和我有緣份。我切斷了電源,圍著它轉了好幾圈。最後得出一個結論:隻要能找到管鉗,卸掉水管,我就能把它修好;沒有管鉗,用手擰不動水管我已經試過了,就隻好望洋興歎。下一個問題就是:到哪裏去找管鉗。這麽大的一個單位,必定有修理工,還會有工作間,能找到那兒就好了。我可不像薛嵩,東西壞了也不去修。但我對這個院子不很熟悉,轉著圈子到處打聽哪裏能借到工具。轉來轉去,終於轉到了白衣女人的房間裏。她聽到了我的這種打算,馬上叉著脖子把我攆回自己屋裏;還說:你自己出洋相不要緊,別人可要笑話我了。我保證不去出洋相,但求她告訴我哪裏能借到管鉗。她說她不知道。看來也不像假話。然後,我在自己屋裏,朝著攤開的稿紙俯下身來,心裏卻在想:真是不幸,連她也不理解我。看來她也是個學院派
我總忘不了壞掉的鍋爐在造成幹渴,這種幹渴就在我唇上,根本不是喝水可解。行動的**就像一種奇癢,深入我的內心。但每當我朝院裏那邊是鍋爐的方向看時,就能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在那邊晃動。看來,白衣女人已經知道我禁不住要采取行動,正在那邊巡邏──她比我自己還了解我。又過了一會兒,我開始出鼻血,隻好用手絹捂著鼻子跑出去,到門口的小鋪買了─卷衛生紙。又過了一會兒,紙也剩得不多了。我隻好捏著鼻子去找那位白衣女人。她見了我大吃一驚,說道:怎麽了又流鼻血了我也大吃一驚:原來我常流鼻血,這可不是什麽好消息她在抽屜裏亂翻了一陣說:糟了,藥都放在家裏。這是我意料中事,我甕聲甕氣地說道:我一個人也能回家去,但要把車也推回去,要不明早上沒得騎。她倒有點發楞:你是什麽意思現在輪到我表現自由派的慎密之處: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推車走回去,但要勞你在路上捏住我的鼻子但一出了門,我就知道還欠慎密:這個樣子實在古怪,招得路上所有的人都來看我。除此之外,她還飛腿來踢我的屁股,因為鼻子在她手裏,我全無還手之力,這可算是乘人之危了。她小聲喝道:不準躲不讓你修鍋爐你就流鼻血,你想嚇我嗎這話太沒道理,鼻血也不是想流就能流得出的。何況,流鼻血和修鍋爐之間關係尚未弄清,怎能連事情都沒搞明白就踢我因為她聲音裏帶點哭腔,我也不便和她爭吵。回到家裏,躺在床上,用了一點白藥,鼻血也就止住了。她也該回去上班。但她還拋下了一句狠話:等你好了再咬你
白衣女人曾說,我所用的自由派、學院派,詞意很不準確。現在我有點明白了。所謂自由派,就是不能忍受現狀的人,學院派則相反。我自己就是前一種,看到現狀有一點不合理就急不可耐,結果造成了鼻子出血。白衣女人則是學院派,她不準我急不可耐,我鼻子出了血,她還要咬我。小妓女和老妓女也有這樣的區別,當被捆在一起挨打時,這種差別最充份地凸現了出來。
我寫到的這個故事可以在古書裏查到。有一本書叫作甘澤謠,裏麵有一個人物叫作薛嵩,還有一個人叫作紅線。再有一個人叫作田承嗣,我覺得他就是那個渾身發藍的刺客頭子。這樣說明以後,我就失掉了薛嵩、紅線,也失掉了這個故事。但我覺得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通過寫作來改變自己。通過寫作來改變自己,是福科的主張。這樣說明了以後,我也失去了這個主張。但這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照此去做。通過寫作,我也許能增點涵養,變成個學院派。這樣鼻子也能少出點血。
那個藍色的刺客頭子把小妓女捆在樹上,一麵用藤條在她背上抽出美麗的花紋,一麵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如前所述,他就是田承嗣,和薛嵩一樣,也是一個節度使。這就是說,他假裝是個刺客頭子,拿了老妓女的錢,替她來殺紅線,實際上卻不是的。他有自己的目的,想要殺死薛嵩,奪取鳳凰寨。我想他這樣說是想打擊妓女們的意誌,讓她們覺得一切都完了,從此俯首貼耳──這個成語叫我想到一頭驢。當然,他的目的沒有達到。那個小妓女聽了,就尖叫道:老婊子看你幹的這些事你這是引鬼上門那個老妓女一聲不吭,繼續磕著瓜子,想著主意。後來,她站了起來,走到田承嗣的身邊,說道:老田,放了她。田承嗣納悶道:放了她幹什麽那女人說:把我捆上啊。田承嗣又納悶道:把你捆上幹什麽那女人說:我替她挨幾下。田承嗣說:挨打是很疼的呀。老妓女說:沒有關係。我也該多挨幾下。這樣一來,這個老妓女就表現出崇高的精神;用自己的皮肉去保全別人的皮肉。在這個故事裏,還是第一次出現了這種精神。這說明我變得崇高了。看來,通過寫作來改變自己,並不是一句空話呀
在這個故事裏,田承嗣是卑鄙的化身──現在我已認定,田承嗣根本就不是學院派,他不配。起初我覺得,老妓女的自我犧牲會把他逼人兩難的境地。假如他接受了老妓女的提議,放了小妓女去打老妓女,崇高的精神就得以實現,他所代表的邪惡就受到了打擊。假如他不打老妓女,繼續打小妓女,那老妓女就要少挨打。按照他邪惡的價值觀,少挨打是好的。老妓女的崇高精神沒有受到懲罰,對他來說是一種失敗。照我看,他是沒辦法了。很不幸的是,田承嗣也有自己邪惡的聰明。他叫手下的人把老妓女捆在另一棵樹上很不幸的是,鳳凰寨裏有很多的樹,同時加以拷打。小妓女還嘲笑她說:老姨子,瞧你幹的這些事你真是笨死了。她隻好搖頭晃腦地說:真是的,我笨死了。但是,小婊子,我可是真心要救你啊。小妓女乾脆地答道:救個屁──這其實不是一句有意義的話,隻是一聲感歎;然後,她就低下頭去,閉上眼睛,忍受背上的疼痛。在這個故事裏,我想要頌揚崇高的精神,結果卻讓邪惡得了勝,但我決定要原諒自己,因為我已失去了記憶,又是個操蛋鬼,對我也不能要求過高。再說,邪惡也不會老得勝
鼻血止住之後,我在家裏到處搜索,沒有找到戶口本,卻找到了幾頁殘稿,寫道:“盛夏時節,在長安城裏,薛嵩走過金色的池塘,走上一座高塔去修理一具熱水鍋爐”在我失去記憶以前,這是我寫下的最後的字句。打個不恰當的比喻。這像是我前生留下的遺囑。看來,我想修理鍋爐不是頭一次了。我覺得可以從此想到很多東西。可惜的是,一下子不能都想起來。
以此為契機,我卻想起了這樣一件事:在大學裏,有個同宿舍的同學戴一副斷了腿的水晶眼鏡,不管我怎麽苦苦哀求,他都不肯摘下來叫我修理。這孫子說,這副眼鏡是他爸爸的遺物,他要就這麽戴到死這眼鏡他小心藏著,不讓我碰。但我一見他用繩子接著眼鏡就心癢難熬。終於有一天,我在宿舍裏把他一悶棍打暈,並在他蘇醒之前把鏡腿換上了然後,他就很堅決地從宿舍裏搬走了。他倒沒有告我打他,隻是到處宣揚我有精神病。別人對他說:你可以把新裝上的鏡腿再拆下來,這樣,你父親的遺物還是老樣子。他卻說:拆了幹啥招著王二再來敲我的腦袋我沒有那麽傻從這件事裏,我很意外地發現自己上過大學──我是科班出身的。現在我可以認為自己是個學院派的曆史學家,這是一個好消息。還有一個壞消息:我很可能是個有修理癖的瘋子。正如白衣女人指出的,我所指的自由派,就是些氣質像我的人。現在我知道了自己可能是瘋子,自由派這個名稱就有了問題:我總不好把瘋子算作一派吧。
我對自衣女人用腳來踢我的事很是不滿──就算我犯了瘋病,也是為所裏的器具損壞而瘋,是一種高尚的瘋病,踢我很不夠意思──最起碼應該脫了鞋在家裏踢,穿著鞋在街上踢是不應該的。但細細一想,她還是對我好。繼而想到,她說過,讓我騎車小心,還說自己不願意當寡婦,也是不希望我死之意。這使我從心裏感到一絲暖意。說實在的,我自己也不想早早地死掉。我又回過頭來寫我的故事──我現在能做到的隻是在故事裏尋找崇高。在這個故事裏,那個藍色的刺客頭子,也就是田承嗣,逮住了兩個妓女,拷問她們薛嵩在哪裏──在此必須重申,田承嗣不是自由派也不是學院派,他哪派都不是。
這兩個女人──一位學院派的妓女和一位現代派的妓女,表現出崇高的氣節,沒有告訴他。其實他根本多此一間,薛嵩就在他們身後。黎明時分,薛嵩把他的柚木院子高高地升了起來,這片浮動的土地連同上麵的花園、房屋,高踞在八根柱子上,而那八根柱子又高踞在林梢頂上,在朝霞的襯托之下,好像一個龐大無比的長腿蜘蛛。薛嵩站在這個空中花園的邊上,隔著十裏地都能看見。而寨中心那片空地離得很近,頂多也就是一兩裏地。奇怪的是,那些刺客和兩個妓女都沒有往那邊看。
薛嵩遭人襲擊之後,一直在努力升高他的院子。院子越高,離地麵越遠,也就越安全。他長時間地不言不語,好像怯懦已經吞食了他的內心。但到了黎明時分,他忽然呐喊一聲,從地上一躍而起,奔進房子去拿他的武裝。首先,他戴上一頂銅盔,這東西大體上和消防隊員戴的頭盔差不多,隻是更高、更亮,盔頂有魚鰭一樣的冠子,用皮帶扣在頦下;這樣他一下子高了有一尺多。然後他又穿上護胸甲,這東西表麵是一層發烏的青銅,鐫有大海和海上的星辰。在青銅後麵是亮閃閃的黃銅,黃銅背後是厚厚的水牛皮。最裏麵的一層是柔軟的黃牛皮。這個結構的奧妙之處在於青銅硬而且脆,可以彈開鋒利的刀鋒;黃銅質地綿密,富有韌性,可以提供內層防護。至於牛皮,主要是用來緩衝甲麵上的打擊;這就深得現代複合裝甲結構之精髓。此後他穿上護襠甲,那東西的形狀就如一個**向上的**,其作用也是保護這個重要的器官;隻是那東西異常之大,把大象的家夥裝進去,也未必裝得滿──看到紅線疑惑的目光,薛嵩解釋了兩句:敵人也不知我有多大,嚇嚇他們──他把這個東西拴在腰間,拴上護肩甲、護腿甲、護脛甲,薛嵩威風凜凜,有如一位金甲天神。
但是,所有這些甲胃都隻有前麵,沒有後麵;後麵用幾根皮帶係住。所以,薛嵩也隻是從前麵看時像位金甲天神,從後麵一看,**著脊梁,光著屁股,甚是不雅觀。薛嵩用巨雷般的低沉嗓音說道:敵人隻能看到我的前麵,休想看到我的後麵;這話說得頗有氣概。他還穿上了皮底的涼鞋,鞋底有很多的釘子,既有利於翻山越嶺,又可以用來踢人。著裝以後,薛嵩行動起來頗為不便,他有一把連鞘的青銅大劍放在地下。他讓紅線給他拿起來,以便拴在腰上。看到那劍又寬又厚,紅線就用了很大的力氣去拿。結果是連人帶劍一起從地下跳了起來,原因是那劍很輕。薛嵩抹了一下鼻子,不好意思地說道:空心的。把劍佩好,他把銅盔上的麵具拉了下來,露出一副威猛的麵容。然後,這樣一位薛嵩就行動了起來,準備向外來的襲擊者展開反攻。
有關薛嵩的院子,必須補充說,它不但可以在柱子上升降,那些柱子又可以水平移動。隻要轉動一些絞盤,整個院子連同支撐它的柱子就可以像個大螃蟹一樣走動,成為一個極為龐大的步行機械。實際上,薛嵩可以使他的院子向寨中的敵人發起衝擊,但要有個前提:必須有一百個人呆在上麵,按薛嵩的口令扳動絞盤。假如有一百個人,這座院子就會變成一架可怕的戰爭機器,連同地基向敵人衝擊。不幸的是,此時院子裏隻有兩個人,缺少了人手,它就癱了不能動。細究起來,這又要怪薛嵩自己。他隻讓自己和紅線登上柚木平台,換言之,除了紅線,他誰都不信任
白衣女人說,她最討厭我在小說裏寫到各種機械、器具;什麽絞盤啦、滑軌啦,她都不知道是些什麽東西。她說得有道理,但我滿腦子全是這種東西,不寫它寫什麽寫高跟鞋這種東西她倒是很熟悉,但我對它深惡痛絕,尤其是今天被穿著高跟鞋的腳踢了兩下以後,就更痛恨了。她聽了挑起眉毛來說:喲記仇了。好吧,以後不穿高跟鞋。她就是不肯說以後不再踢我。我的背後繼續受到威脅
紅線以為,薛嵩會衝出自己的柚木城堡,向聚集在寨中心的刺客們衝鋒。這樣他將麵對數十倍於己的敵人,前麵雖然武裝完備,後麵卻還露著屁股;這樣顧前不顧後肯定不會有好的結果。她對於戰爭雖然一竅不通,但還懂得怎麽打群架。所以她也武裝了起來:把頭發盤在了頭上,把家裏砍柴、切菜的刀挑了一個遍,找到一把份量適中,使起來趁手的,拿在右手裏。至於左手,她拿了一個鍋蓋。薛嵩家裏的一切東西都是他親手做的,既結實、又耐用,樣子也美觀,總之,都很像些東西;這個鍋蓋也不例外。它是用柚木做的。有一寸來厚,完全可以當盾牌用。紅線跟在薛嵩後麵,準備護住他的後背,滿心以為他就要離開家去打交手戰;誰知薛嵩不往門外跑,卻往後麵跑去。他打開了庫房的大門,從裏麵推出一架救火雲梯似的東西──那東西架在一輛四輪車上。紅線幫他把這個怪東西推到了門前的空地上,薛嵩用三角木把車輪固定住,把原來折疊的部件展開來;這才發現它原來是一張大的不得了的弩。原來,薛嵩並不準備衝出去,他打算呆在城堡裏──也就是說,躲在安全的地方施放冷箭。既然如此,紅線就不明白薛嵩為什麽要作張作勢地穿上那麽多的鎧甲。我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是:造造氣氛。
薛嵩的弩車停在城堡的邊緣上。弩上的弓是用整整一棵山梨樹做成的,弓弦是四股牛筋擰成的繩子。他和紅線借助一個絞盤把弓張開,裝上一支箭──那箭杆是整整的一根白蠟杆,我以為叫作一支標槍更對。此時,這張弩的樣子就像一輛現代的導彈發射架,處於待發的狀態。薛嵩登上瞄準手的位子,搖動方向機和高低機,把弩箭對準了敵人。如前所述,這裏離寨中心相當遠,隻能看見影影綽綽的一群人。就這樣一箭射出去,大概也能射著某個人。但薛嵩的伎倆遠不止此。他還有個光學瞄準鏡,由兩個青銅陽燧組成。眾所周知,陽燧是西周人發明的凹麵鏡,原來是用來取火的。薛嵩創造性地把它們組裝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反光式的望遠鏡。透過它看去,隔了兩裏多地,人頭還有大號西瓜大。他在裏麵仔細地瞄準,隻是不知在瞄誰。這個目標對我自己來說,是一個懸念。
我說過,從前麵看去,薛嵩是一位金甲天神。從反麵一看就不是這麽回事,因為他光著屁股。假如全身**,這個部位倒是滿好看的:既豐滿、又緊湊;但單單把它露在外麵,就說不上好看,甚至透著點寒磣。這就如一位正麵西裝革履的現代人,身後卻露出肉來,誰看了也不會說順眼。我們知道,渾身**時,薛嵩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打扮成這個樣子以後是個什麽人,連紅線都不知道。他就這樣伏在弩車上,仔細地瞄準,然後搬動了弩機;隻聽見砰地一聲,那支弩箭飛了出去
正午時分,空氣裏一聲呼嘯,薛嵩的弩箭穿進了人群,把三個人穿了起來,像羊肉串一樣釘在了一棵大樹上。這三個人裏就有老妓女,她被兩個刺客夾在中間,像一塊三明治。那根弩箭從她的胃裏穿過去,她當然感到鑽心的疼痛。她還知道,這是薛嵩搞的鬼,就朝他家的方向憤怒地揮了一下拳頭。但馬上她的注意力就被別的事情吸引過去了。在她身後那個刺客痛苦地掙紮著,把腰間的蔑條都掙開了,那個東西硬邦邦抵在她的屁股上,總而言之,他就像北京公共汽車上被叫作“老頂”的那種家夥。她極過身去,憤怒地斥責道:往哪兒捅這兒要加錢的,知道嗎後麵那個刺客被射穿了心口下麵的太陽神經叢,疼得很厲害,無心答理她。在她前麵的那一位被從左背到右前胸斜著貫穿,傷口很長,已經開始臨死的抽搐,不聽使喚的手臂不停地碰到她身上。老妓女又給了他一巴掌,說道:擠那麽緊幹嘛,又不是沒有地方那人倒著氣,勉強答道: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再後來,老妓女自己也沒有了力氣,不再爭辯什麽,就這樣死去了,臨死時,朝柚木城堡伸出右手的中指,這是個仇恨的手勢。這個老妓女留下了一個不解之謎:到底薛嵩是有意射她呢,還是無意的。小妓女總覺得他是無意,我總覺得他是有意。當然,薛嵩自己總不承認自己是有意的。
放完了這一箭,薛嵩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麽。倒是紅線大叫起來:射錯人了然後,薛嵩在彎上裝上一支新弩箭,轉動絞車把弩張開時,紅線繼續呆呆地站著,也不來幫忙,忽然又大叫了一聲:射錯人了但薛嵩還是一聲不吭地忙著,張好了弩,他又跑回瞄準手的座位上去,繼續瞄準,而紅線則又一次呐喊道:射錯人了射著自己人了薛嵩回頭一看,發現紅線正用反感的眼神看著他,就說:別這麽看我這是打仗,你明白嗎戰場上什麽事都會發生說完,他就回過頭去繼續瞄準了。紅線定了定神,回頭朝寨心望去,發現那片空場上隻剩了一個人──無須我說你就知道,原來那裏有一大群人,現在都不見了。隻剩下一個人,就是那個小妓女。說來也不奇怪,那些刺客發現自己在遠程火力的威脅之下,自然要躲起來。假如那個小妓女堅信薛嵩不會射她,她也可以不躲起來。但實際上卻不是這樣──實際上,她也信不過薛嵩,但有一大夥人躲在她的身後,還有一個人從背後揪伎她的頭發,讓她躲不開。現在,她麵朝著薛嵩家的方向站著,滿臉都是無奈。
也許我需要補充說,薛嵩一箭射死了老妓女和兩個刺客,使田承嗣和他的手下人大驚失色,覺得他很厲害。他們趕緊躲了起來──當然,可以躲到大樹後麵、躲到河溝裏,但他們覺得躲在小妓女背後比較保險。他們以為,這個女孩和薛嵩的交情非比一般,她和薛嵩太太紅線又是手帕交,薛嵩決不會射她,因此,她身後一定是最保險的地方了。但薛嵩離他們很遠,所在的方位又是逆光,所以他們一點都看不到薛嵩在幹啥;假如看到了,一定會冒出紅線一樣的疑問:敵人都躲了,隻剩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