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色正好。
天上月光皎潔, 地上婆娑的樹影裏,一雙球鞋害羞地往後縮了縮。
然後就引得樹影一陣劇烈晃動。
謝讓塵:“……”
這人是不是忘了自己的塊頭有多大。
謝讓塵無奈扶額,衝著裏邊躲貓貓的人喊:“別躲了, 又不是沒看到你。趕快出來, 別繼續站裏邊喂蚊子。”
裏邊的某人猶豫幾秒,最後動作拖遝地一點點往外挪,像是不舍得出去。
謝讓塵看得著急, 直接上前拽著胳膊把賀承川拉了出來, 到空地上對著月光一看,果不其然在對方胳膊上發現了一串紅紅的蚊子包。
“都被咬成這樣了還不想出來, 就這麽喜歡喂蚊子?”
謝讓塵被氣笑,拉著賀承川的胳膊抬眼問他:“癢不癢?下次還鑽小樹林不鑽了?”
賀承川垂著腦袋沒吭聲, 搖搖頭, 又點點頭。
一看就很不正常的樣子。
謝讓塵皺了下眉, 湊近了仔細懟著臉看, 這才發現賀承川已經喝醉了,眼神都不如平時清明,難怪反應總感覺慢了半拍。
而之前他以為賀承川是因為偷聽被發現才不好意思,就沒往其他地方想。
“喝這麽多。”謝讓塵小聲抱怨一句,手上卻無比實誠地把賀承川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摻著人往外走。
這會兒節目組的大部分人都喝得差不多了,車子正一趟一趟地往下送人。
謝讓塵帶著喝醉的賀承川隨便找了輛回去的車, 回到住處後小心地扶他在床邊坐好, 順手打開屋裏全部的燈。
之前他隻在月下草草看了眼賀承川的胳膊, 如今回到房間借著更亮的燈光, 才看到對方身上凡是衣服罩不住的地方都有大大小小的蚊子包, 連臉上都被叮了個不小的疙瘩在額頭。
山裏的蚊子比城市裏的要毒一些, 被咬了疙瘩最好及時抹上藥。
以前謝讓塵讀大學時住過他們學校一個在山裏的校區,同宿舍的舍友就因為被蚊子叮了一口直接腫了一條胳膊,嚇得他匆匆跑去校醫院後才放下心,還以為是遇到了什麽致命的毒蟲。
見識過山裏蚊子的厲害,謝讓塵來之前就專門準備好了藥膏,現在正好派上用場。
他安頓好賀承川,去行李箱裏取出藥膏和棉簽。賀承川歪著頭,乖乖地看謝讓塵拿著棉簽在自己胳膊上塗塗抹抹。
先前謝讓塵怕賀承川喝醉了沒輕沒重地把胳膊撓爛,路上一直抓著他的手不許亂動,隻能忍著癢。這會兒賀承川縱然腦袋還暈乎乎的,卻能明顯感受到一陣舒服的涼意撫平了胳膊上磨人的癢,忍不住舒服地哼唧出聲。
“抹上藥舒服了吧。”謝讓塵拿食指指節輕輕敲了下賀承川額頭,半嫌棄半抱怨地道:“喝醉了不老實坐著,非要跑去喂蚊子做什麽?”
“找你。”
賀承川說話慢吞吞的:“來找你,有人在,我,我不打擾。”
謝讓塵瞧他說話都不利索表情卻一本正經的樣子,坐下來玩笑似的問他:“那你找我要做什麽呀?”
“唔。”賀承川眨了下眼,像是認真地在思考,停幾秒後搖搖頭:“不做什麽。”一副大腦已經轉不動的模樣。
好傻,果然喝醉了。
謝讓塵忍不住笑出來。
他本就抱著逗醉鬼玩的心態,聞言邊抬起賀承川另隻胳膊邊隨口問:“不做什麽那為什麽要來找我?”
“因為想見你。”
謝讓塵擦藥的動作一停,便聽到賀承川小聲地哼哼唧唧:“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一扭頭沒看到你在,然後心裏忽然好想好想見你。”
謝讓塵手下動作一頓,這一刻,他奇妙地和賀承川共情了。
分別的那幾年間,他也曾無數次莫名地從心裏湧出想見到賀承川的強烈欲望,有時是因為看到什麽或者聽到什麽,但更多的,是偶然間的一回頭,整個人都被種空****的感覺包裹。
像是身側始終留著某個人的位置,看不到對方在就會覺得一顆心無處安放。
“你也留著我的位置是嗎?”
謝讓塵輕輕出聲。
在他對麵,賀承川循著聲音抬頭,表情還帶著酒醉後的懵和傻氣,眼睛卻被滿屋的燈光映得格外明亮清澈。像是盛著一汪水,又像是釀著經年的酒。
謝讓塵耳根和臉頰慢慢泛起紅,他今晚喝的酒其實不算很少,又被跟前這個醉鬼一直熏著,酒意在不知不覺間浮了上來。
他緩緩靠近,呢喃般道出了深藏在心中許久的疑問:“現在的你,究竟喜歡我什麽呢?”
“賀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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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總是下意識更願意相信自己有過的經曆。
當親眼見證著一份喜歡是怎樣萌芽開花,旁人口中再浪漫的一見鍾情都會顯得飄忽不定,好似沒有根的浮萍。
這一晚,謝讓塵又夢到了過去的事,而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
最開始是賀承川剛走的時候,謝讓塵總是忍不住將他們最近一段的相處翻來覆去地回憶,試圖找出賀承川是否曾經留下過將要不告而別的隱晦暗示。
再之後,他平靜接受對方離開的現實,繼續過著賀承川出現以前過的日子,隻一遍遍將兩人不到一年的相處翻來覆去地回憶。
等回憶的次數多了,原本就不長的相處於謝讓塵熟悉得幾乎可以隨時單拎出來某個小段在腦海裏播放。
他給這些小段分成部分,每部分都套著所謂的“起承轉合”,仿佛是在用這種方式證明他同賀承川間的距離確實曾發生過某種變化。
謝讓塵拿出解題的態度去推導驗算,回憶著過去,又試圖從過去看到未來。
這道題目原本應該有許多小問,他不貪心,隻要得到前幾步的分就好了。
就像這場他和他的風花雪月,隻要能證明出對麵那個人也曾在某個時刻心動過,他就能得到足夠的慰藉,繼續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奔赴一個或許等不到的答案。
而許多年後,他終於在路的另一頭看到了同樣朝他走來的那個人。
他伸手,然後抓了個空。
夢醒了。
……
“讓塵哥?”
一瞬間抓空的失重感還在,謝讓塵睜開眼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是在夢裏,含糊地回助理道:“沒事,做了個夢。”
他撐起身子坐起來,預想中醉酒的昏沉並沒有出現,相反還有種睡飽後的清醒。
而看著林陽已經收拾好的東西,對方進來估計已經有一小會兒了,可他直到剛剛才醒,顯然昨晚睡得不是一般的好。
“幾點了?”
“九點,離出發還有一會兒。”
林陽邊答,邊把手上的東西放進箱子,抬頭衝謝讓塵一笑:“行李也快收拾好了,待會兒哥你再看看有沒有缺什麽。”
“嗯,辛苦。”謝讓塵從**下來,在屋子裏看了一圈:“他呢?下樓吃飯了?”
“賀哥?他好像有事出去了。”林陽回憶道,“之前他讓我來幫著收拾一下東西,說他有事要辦,還專門借了節目組的車。”
林陽掏出手機看看時間:“賀哥出去快半小時了,要給他打個電話問問什麽時候回來嗎?”
“不用,我就是起床沒看到他問一下。”謝讓塵搖搖頭,“又沒什麽事,打電話跟催他回來一樣,讓他慢慢辦吧。”
他跟賀承川是參加節目的幾組嘉賓裏最閑的一對,像李妍妍這種忙著趕通告的昨晚醉著就被經紀團隊帶上了車。
而他們不僅可以在今天走,時間上也很自由,要是賀承川辦事耽誤了出發的時間,他們完全可以改簽航班。所以謝讓塵沒有催促賀承川的必要。
洗漱後,謝讓塵下樓去吃早餐。
李妍妍夫妻是昨晚走的,趙羅陽徐薇夫妻習慣了早起,這時也已經離開,整棟房子隻有收拾東西的工作人員偶爾上下樓一趟,顯得十分空**。
全劇組的早餐都擺在餐廳自取,謝讓塵取了自己的份,坐下心不在焉地吃著,心情有點說不上來。
他是典型的中式性格,覺得這麽大人還把情啊愛啊放在嘴邊十分羞恥。昨晚趁著醉意,他問了賀承川一些平時根本不可能說出口的問題。
賀承川在國外長大,尤其失憶後表達喜歡和愛意的風格更是比原先還靠近西方的外放。
當時他醉得迷迷糊糊,聞言主動像小動物一樣蹭了蹭謝讓塵。
“就是喜歡呀,哪裏都喜歡。”
謝讓塵閉上眼,感受著對方將腦袋搭在自己肩頭的重量,伸手環抱住這份真實。
他和賀承川重逢的時間太短了,還不夠讓他在這段感情中得到足夠的安全感。
他能篤定有記憶的賀承川至少會因為那段共同的歲月對他留有愛意,而這個忘記過去的賀承川呢?所謂一見鍾情的故事不過是對方在失憶後產生的臆想,本就是虛幻的,如果哪天這個虛幻的樓閣崩塌,他又該何去何從?
畢竟,連醫生都無法確定賀承川能否、又能在什麽時候恢複記憶。
害怕的情緒是人對自己的保護,謝讓塵也會怕,在這種情緒的驅使下,他忍不住掙開了賀承川的懷抱,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問:“那……你是更喜歡一見鍾情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兩個你?”賀承川明顯沒在第一時間弄懂這句話的含意,而他似乎也沒有打算去弄懂,很快就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接著道:“當然是現在的你!”
趕在謝讓塵問為什麽前,賀承川咧嘴一笑:“因為一見鍾情的你有當時一見鍾情的我喜歡,現在的我自然要喜歡現在的你啦。”
謝讓塵啞然,覺得自己有被這醉鬼的邏輯無賴到,卻又發現無法反駁。
他正打算說點什麽,麵前的人就又朝他倒了過來,嘴裏哼哼唧唧,抱住他的手上還用了力氣,讓他推不開:“咱們是一夫一夫製,可不興喜歡兩個……”
謝讓塵一怔,旋即被賀承川的“一夫一夫製”逗笑。
片刻的鬆懈讓賀承川被抓住機會。某人還是和以前一樣不是個乖學生,不喜歡被提問,這才問被兩個就坐不住了,所以幹脆把老師也拖了下來和他一起胡鬧。
這晚,謝讓塵沒能和以前一樣將問題掰開揉碎地梳理、解決,卻睡了個格外踏實的好覺。
就是……咳,昨晚問了那麽矯情的問題,他本以為今早醒來時看到賀承川會覺得些許尷尬或是羞澀,可沒想到人根本不在。
這感覺怪說不上來的。
謝讓塵想著,嘴角卻忍不住抿起來,弧度上揚。
院子裏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謝讓塵看過去,隻見一個人影風風火火地衝進來,眼睛四處張望著:“有紙箱嗎?快借我一個。”
“等等。”
謝讓塵起身將手裏提著兩個大黑塑料袋的賀承川攔下:“先別往裏走,看你這一身土,把屋裏弄髒了還要麻煩人掃。”
怎麽出去辦事跟去地裏滾了一圈一樣。
“嘿嘿,塵塵你快看!”
賀承川獻寶一樣將手中的塑料袋打開,謝讓塵愣住,這不是昨天農家樂門口種的那種野花嗎?
他不確定地看看袋子裏的花又看看賀承川,表情帶著欲言又止的複雜:“……你不會一大早跑山上挖野花去了吧?”
“怎麽可能。”賀承川不滿地哼哼一聲,“我是那麽沒素質的人嗎?”
“這花是我專門問老板買的。”
賀承川語帶得意:“昨天看你喜歡,我記著但先沒下手,專門等到今天咱們出發之前現挖。待會兒我用箱子裝著它們不讓被壓壞,回到家肯定能種活……”
謝讓塵被拉著聽賀承川繼續興奮地同他分享從老板那裏討教來的種花經驗,眼睛從對方的臉不自覺聚焦到了汗濕的額頭。
車和屋裏明明都有空調,這人怎麽還是一腦門的汗。
一滴汗水將落未落,耳邊的聲音逐漸遠離。
他抬手,用手指替賀承川抹去那滴汗珠,時間好像在這一瞬間被放慢了,恍惚間能清楚感受到不自覺牽起的嘴角是怎樣帶動了周圍的肌肉群。
十七歲的賀洲驕傲又別扭,不肯輕易吐露心思,二十七歲的賀承川卻恨不能時時將熱烈且毫不掩飾的愛意捧在他麵前。
十七歲的謝讓塵喜歡十七歲的賀洲。
而二十七歲的謝讓塵在看到二十七歲的賀承川時依舊會不自覺地同他笑。
還喜歡嗎?他問自己。
喜歡的。
不隻是過去,還有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