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6莫及(下)
北方的二月算是早春,天氣乍暖還寒,雲珠在采雯的幫助下換上了一襲秋香色盤金繡梅長袍,外麵罩著件淡黃色縷花對襟薄襖,青鴉秀發梳成簡單的小兩把子頭,頭上戴了支梅英采勝簪,耳墜著羊脂雕的水月環,手腕環著白玉鐲,清爽中透著春暖花開的明媚。“走吧。”
“主子,要不要向乾清宮透個消息?”靈樞低問。主子的千秋節,難道太後會好心到叫主子去慈寧宮領賞?怎麽想都覺得譎異。
雲珠心中一動,“不,不用了,已經有人去了。”她唇角含著笑,“等著看好戲吧。吩咐底下的人不許妄動。素問和葉嬤嬤馮益幾個跟我去就行了,你留在長春宮。”
“是。”
到慈寧宮的時候,素問和葉嬤嬤等人被攔在殿外。秦嬤嬤恭敬道:“太後娘娘隻請皇後娘娘請去。”
“你們留在外麵。”雲珠從善如流。
“娘娘?”葉嬤嬤眼神透著不同意,雲珠微微一笑,“太後娘娘想是有什麽話要跟我說,沒事,你們在外麵守著吧。”
走進正殿,來到太後寢屋。一路門窗緊閉,簾幔重重,濃濃的藥味盈滿整個空間,古怪的沉悶感壓得人心裏難受,難怪侍疾的嫻嬪愉嬪幾個月下來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
一輩子殘廢的真相可能太過殘酷,太後自清醒之後便破罐子破摔,沒有靜心休養不好還想方設法地折騰雲珠……傷病自然是好不了,拖了三四個月,已經是太醫們醫術高超,秦嬤嬤竭力挽救。
“給皇額娘請安,皇額娘萬福。”雲珠看也不看床上那枯萎衰敗如冬日落葉的太後,逕自行了禮便起身。
“你好……”太後渾濁的目光狠狠地盯著雲珠,為她渾身上下透發出來的那種清新嫵媚勃勃生機感到無比地刺眼,嫉妒。
“今天是臣妾千秋大喜,自然好了。皇額娘可是身體又不適了?”隻有身體不極爽快,太後才會想著將她叫到慈寧宮折騰,靠著對她的嫉恨,支撐著精神。有時候雲珠想想都覺得好笑。不過她也不想太後這麽容易就死了,多多少少便配合了一下。
所有人都說,皇後是孝賢媳婦,侍奉太後極為盡心。
畢竟連嫻嬪和愉嬪都隻堅持了兩個月,後來便不斷找借口不來慈寧宮了,來了也隻待半天就想著法子離開。
隻有魏貴人,真是低到了塵埃裏去,她會在太後摔藥碗時跪下收拾碎瓷片,會手腳輕柔地幫太後幫雲珠擦拭身體,更衣換鞋,無所不做。她常幫雲珠阻擋太後的“飛鏢”,因此受了不少打罵,卻沒有怨怪之色。心態之平和堅韌,不止雲珠感到佩服,連弘曆都覺得難能可貴。
“嗬嗬,”太後突地笑起來,過了好一會兒,見雲珠含笑的表情沒有一絲改變,又沮喪地停了下來,恨道:“我還是爭不過你!我不如你狠,兒子被害到殘廢了也能忍下!”
“太後說什麽胡話,阿哥們都好好地呢,哪個殘廢了不中用了?”雲珠想起永璉遭的罪心火一竄,差點忍不住上前甩她一巴掌,好在這些年她修身養性的功夫越發好了,轉眼便將滿腔的氣怒隨著平緩的呼吸慢慢吐出。親自走到靠牆的雕花檀木高桌旁,執起雕花鏤金銀茶壺給她倒了杯水端過去,“您呀,好好養病,再過一年半載地,也能站起來到禦花園裏賞花觀魚了。”
誰是殘廢,誰在床上度過漫長的風歲月,如今一看就知。
太後氣得倒仰,一揮手將水杯拍飛,摔到地上。雲珠早趁機輸了道靈氣進她身體裏,這會兒看著她不住喘氣,溫和道:“看太後這力氣,身體倒比日前好了不少。要不是宣太醫過來看看,說不定能三喜臨門。您還不知道吧,永璉的傷勢完全好了!今天給我的壽禮是他親自寫的九十九個不同字體的壽字呢,那字的筋骨力道比以前更好了,可見是曆練了。”
太後不能置信地看著她,怎麽可能?!永璉怎麽可能好呢?他不是肩軸骨受了槍勢不能再恢複了嗎?
“我何必騙您。改日我再帶他來給您請安吧,這孩子又長高了不少……”
“不要說這些有的沒有了。”太後估摸著自己的布置已進行得差不多,就想趕快進入主題,錯過了這一次,她永遠沒有機會扳倒皇後了,那樣她就是死也不會甘心的。“我就是想不明白,太上皇和皇帝到底看重你哪一點,偽善嗎?”
雲珠靜默。
“沒話說了吧。”太後喘息著又撐起身體,滿臉地譏諷,“你明明知道是我使人向那些逆賊通報消息泄露皇帝和永璉的行蹤,卻還裝作不知的大度模樣……我呸!外表聖潔內裏藏奸說的就是你這種人,恨我恨得要死,卻還天天扮著孝賢媳婦的模樣來慈寧宮糊弄天下人,說不定我這病就是你害的!
是你在報我害永璉的仇,是不是?!
為什麽不說話?不敢說嗎?放心,殿外都是我和你的人守著,沒人會闖進來聽到這些話,我就是不甘心,不想做個糊塗鬼……”
她既敢開誠公布,想必是不在乎丈夫兒子怎麽看她了。雲珠語氣淡冷,麵無表情,“你說得沒錯。我是不喜歡你。我想不明白,你這一生衣食無憂,就算日子過得有不順心的時候,可比起大部份的人來說,好得太多。你不滿這個,抱怨那個,為的是什麽?你辜負了皇阿瑪和皇上對你的維護之情。”
“什麽維護之情!”太後啞著聲恨道,“太上皇敬重的永遠是烏喇那拉氏那個心狠手辣的賤婦,憐愛的是李氏是年氏,他眼裏什麽時候有我?他若有一分地在意,就該封我為後!而不是處處防著我,將宮中大權交給一兒媳婦管,讓我丟盡臉麵!
皇帝就更不用說了,不念生養之恩的白眼狼!他眼中隻有你,什麽時候有我這個母親?我說的話做的事,他什麽時候聽過?!他也是恨不得我死吧?”
太後又哭又笑,聲音像被掐了脖子的鴨子在叫。“是誰給我下的藥這麽久還查不出來,他是不想查,還是查到了不能處理的人身上?我沒有兒子,我的兒子早死了!對,是被烏喇那拉氏那個賤人害死的,這個後帝,他是換來的,不是我生的……一定是這樣……”
“你瘋了。”
“我沒瘋!”太後直瞪著雲珠,低吼道:“大清以孝治天下,如果他是我兒子,他就會聽我的話!我是高高在上的聖母皇太後,我會是天底下所有女人羨慕的對象,又怎麽會落到現在的下場!
你也不是個好東西,為了宮中大權,挑撥我們母子感情,構陷嬪妃,殘害皇嗣……”
越說越沒邊了。
雲珠苦笑,她不是要在皇帝和太上皇麵前揭露自己的真麵目麽,說這胡話也要有個影啊?是真的瘋魔了吧?
再給她倒了杯水,上前喂她。
太後可能沒勁了,喝了半杯水,才推開她,“不用你假好心!”
雲珠順勢將水杯放好,淡道:“倒不是假好心。我確實不喜歡你這個人,但我敬重皇阿瑪,也敬愛皇上,看在他們的麵上,我會盡一個兒媳婦該盡的孝道。我也沒必要為了你這個人而毀了我自己的名聲,使我兒女麵上無光。
你隻知怨天尤人,抱怨別人對你不好,卻不知沒有皇阿瑪的暗中維護,嫡額娘的默允,你根本就不能在王府內宅中平安生存下來。你覺得他們不給你應有的尊榮,卻不知你的一舉一動,沒有給他們信心,相信你有成為大清國母的氣度。
你覺得我戀棧權勢,挑撥你與皇上的感情,這更是你以己之心度我之腹。做為臣媳,我隻能聽從長輩的話;做為妻子,為皇上打理後宮更是我的責任。
權勢這東西確實好,一個不能執掌宮權的皇後會過什麽樣的日子你我都明白,為了能過安生日子,為了保護我的兒女不被人算計,盡管我不愛權勢,卻也不容許其他人拿著這令旗在這後宮攪風攪水。我做得夠好了吧,這後宮裏頭還不是事端層出不窮?
皇阿瑪是個英明果敢眼光深銳的人,皇上也是個至情至性的人,我已經是皇後,隻要不行差踏錯,以後就會是太後,根本沒必要去做那些無益的事。挑撥?陷害?你覺得他們都是傻瓜嗎?凡做過的事必留痕跡,就算能蒙蔽一時,也不能掩飾一世,不是嗎。”
“這麽說,你倒是個安分守己,待人至誠至善的了?”太後笑了起來,這後宮裏會有這樣的女人嗎?!
“隻要別人不來害我,害我的親人,我自然是安分守己的。而且,我什麽時候說自己是個待人誠善的了?我又不是聖人,做了錯事的人當然就要接受懲罰。愛我的人我自然真心以對,與我無幹的,我隻須站在道理一邊,顧全皇家體統就行了。誰好誰壞,都是自己走出來的。”
太後想不到她會這樣說,一時倒找不出為難她的,便隻恨恨地瞪著她,“果然伶牙俐齒。”
“我說真心話你又不相信。”雲珠無奈一笑,“太後氣我,為難我,我自然不好受,自然憋屈,可這世上誰又能真的一世無憂呢,做媳婦受婆婆氣的這天底下多了去,難道因為我是皇後就不用理這綱常孝道了?!”
站在稍間簾後,一場對話聽下來臉色十分肅冷的雍正和弘曆聽了這話嘴角一抽,這皇後根本就是把自己當平常人在居家過日子吧……
完全沒有身為皇家人,身為皇後,威嚴不可觸犯的覺悟。
“你對皇上做的,對永璉做的,我是有些猜測,現在知道是你做的……我恨不得甩你幾巴掌,殺了你泄恨,可我真的對你下手他們知道了怎麽看我?!我不想我的兒女以後想起他們的瑪嬤就會想到他們的額娘是個殺人凶手!我不想弘曆有了你這樣一個為了權勢而營營汲取的母親,還有一個不為他著想的妻子。他對我好,我也不能辜負他。
你以後還是不要再想著生事了,你知道的,宮權在我手上,我想防著你你根本沒機會下手。我還會給你侍疾,你想為難我就為難吧,反正你的傷害對我來說不痛不癢,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你……你這個賤人!”太後抓起身邊的迎枕就扔了過去,可惜久病無力,迎枕又重,隻落在榻下滾到了一邊。“狐媚子!還說你沒想著獨占聖寵……”
“你也是個女人,隻要是對丈夫懷有感情的,哪個希望與別的女人分享?!”雲珠優雅地走到一邊,躲開迎枕的襲擊,冷道:“我很清楚,弘曆他不止是我的夫君,他還是個皇帝。你看這後宮,他缺女人嗎,缺子嗣嗎?
既然不缺,他想做個聖明君主,難道我這個皇後偏要引著他沉迷女色才好?
帝後和睦這不是大清之福麽?我又不會因為這個就搞出什麽禍國殃民的事來。
你說你不明白有什麽地方比不上我?現在明白了吧,我們做事情想問題的角度根本不一樣。”真想說,你什麽地方都比不上我!不過算了,免得躲著偷聽的人噴笑出來。
……
雲珠施施然走了,臨走還吩咐秦嬤嬤:“太後情緒有些不穩定,好好侍候著。”
秦嬤嬤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