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逢君微微一怔,扶著她的肩坐直了身子。
尉遲采紅著臉蛋別開雙眼,手指絞著他的衣帶,墨黑緞子一寸一寸納入她的掌心,俱是輕軟滑膩的觸覺。楚逢君將她的臉龐扳過來麵向自己,劍眉無聲皺起:
“采兒,為何要這樣問?”
“……因為,我覺得這很奇怪啊。你這樣做,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了。”她垂眸望著自己的手指,小心傾下身來,腦袋靠在楚逢君的頸窩裏。“告訴我好不好,我究竟是誰?”
楚逢君被她突如其來的撒嬌舉動稍稍嚇到,轉瞬又釋然了,於是抬袖攬住她的腰肢,掌心覆在她的背脊上輕輕拍撫,活像在安撫一隻受驚的小貓。
“你是誰,你自己不明白嗎?”他半側過臉,麵頰貼著她的額前的發絲,他又不由自主地在她額心處印下一記輕吻。“你不明白也罷,不過我可是很清楚的喔。”
尉遲采抬起臉龐,眸底有水光閃爍:“好啊,那麽你告訴我,我是誰?”
“你是尉遲采,我的未婚妻。”楚逢君如是說著,嗓間滿是寵溺的意味,“你是我從赤帝天驕手裏搶來的寶貝,誰也不能從我身邊奪走你。”
尉遲采撇了撇嘴,想要從他胸前直起身,不料卻被他按住了肩膀。
“采兒,就這樣靠著我,依賴著我,我很開心。”他親吻著她的發頂,“其實你不必太糾結你的身份……從你入宮時起,我就已經發覺了你的異狀。那時總覺得你與從前的那個長千金區別很大,可轉念一想,或許是我離開得太久,反而不能理解你了。”
尉遲采埋首在他的衣襟前,吐納間俱是他錦袍上的沉水暗香,“我……扮得完全不像長千金,對吧?”
“怎麽說呢?那個孩子,從小就被當做尉遲家的長子培養,無論尚瀾大人還是你二叔,對她都給予了厚望。她與尋常姑娘最大的不同,在於她的性情。五六歲的小丫頭,應該還沉浸在對漂亮衣裳和首飾的喜愛中,可是長千金卻早早地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尉遲家的宗族內。”楚逢君低歎一記,拍拍她的肩,“尉遲一族的本家遠在恭州,而恭州有兩樣最負盛名的東西,對於它們,尉遲家獨占鼇頭。”
“是哪兩樣東西?”尉遲采略微揚起頭。
楚逢君牽起唇畔的笑弧:“第一,鹽礦。第二,學生。這兩者的存在,使得尉遲家在恭州乃至整個赤國,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鹽礦我能明白,鹽本就是一國之本,應當被算作由國家壟斷的行業才是。”尉遲采蹭了蹭他的脖子,引來楚逢君一聲低笑,他輕聲問:“壟斷是何意?”
“嗯……就是由一家獨占全部資源,讓大家毫無選擇地購買這一家的東西。”
“如此說來,尉遲家對於鹽業的掌控,的確類似於此呢。”
“那麽,學生呢?”尉遲采又問。
楚逢君捉起她的柔荑擱在掌中細細摩挲,“當年麟華帝……也就是我的父皇,他能夠在短時間內奪取天下,並且迅速平定四方動亂,其實這群與這群來自恭州的學生有很大關係。恭州好幾個書院,嗯,像是群楓書院、南鶴書院、恭山書院等等,赤國每年所出的貢生中,有很大一批都來自這些恭州的書院。而作為恭州無冕之王的尉遲家,也就儼然恭州學派之首了。尚瀾大人,你的二叔,都曾是非常有名的學生。”
“所以,這些學生在赤國的朝廷中也占有舉足輕重的位置咯?”尉遲采揚眸。
楚逢君點點頭:“正是如此。所以此番恭州的學子替你二叔鳴不平,並且迅速波及到鄰近的幾個州郡……這絕對算不得小打小鬧。”
“什麽?”聽到之類,尉遲采終於收斂起眼底若隱若現的旖旎之色,從楚逢君肩上爬起:“你是說……恭州的學生們在替二叔鳴不平?是因為他被免官的事嗎?”
“莫非你還不知此事?”楚逢君略顯詫異地望著她,“前些日子陛下還給我施壓來著,就因為恭、臨、昱三州的學子聯名上書請複尉遲尚漳職的破事……陛下想著早些鎮壓早些了事,可是方才我跟你說了這麽多,你也該明白——鎮壓之舉太過衝動,很可能會打破各方勢力平衡的了罷?”
尉遲采輕輕皺起眉頭來,“天驕的命令?”
聽他提到天驕,尉遲采隻覺心頭暖暖一蕩,麵色也緩和稍許。
“自打你從霜州府失蹤後,那小鬼簡直跟變了個人似的。”楚逢君開始大吐苦水,“從前懶洋洋什麽都不想管,這會居然事必躬親,我看著他那張臉便越發覺著像四哥……”
“那他定然會很辛苦吧。”尉遲采說著,口中輕輕舒了口氣,“這樣也好,我總是不能一直待在他身邊的。”
“好什麽好啊,那個小鬼對朝廷局勢沒有足夠的預估,就按著自己的想法盲目行事去了。不僅是你的二叔被免官,你被褫奪封號,就連舒家也逃不過他的追查。”
尉遲采瞪大了眼,抬袖掩住紅唇:“連舒家都……”
“你的消失,對他而言真是個巨大的打擊呢,采兒。”楚逢君摸摸她的頭頂,“雖然他一直認為你死了,不過……倒是可以挑個日子,隨我一道入宮見見他,給他些鼓勵。”
尉遲采又絞起他的衣帶來,呢喃道:“雖然是很想見他啦……不過,如今的我要以什麽身份去麵對他呢。”
被褫奪了封號的自己,連長千金也不是了。
況且,天驕業已知曉了自己的身份……她這個來曆不明的奇怪姑娘,是怎樣被秦鑒從釜州捉回來,又是怎樣喬裝打扮成為了長千金,最後還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蹤跡。
或許自己不再出現也是好的呢?
“你想太多了,采兒。”楚逢君拉著她從榻上起身,“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是另一個尉遲采,雖說並非我從前所熟悉的那個長千金,但是令我牽腸掛肚的,卻是這個調皮搗蛋不怕死的尉遲采。所以啊,你別再跟自己過不去了,嗯?”
說話間,他彎下腰去捉住尉遲采的腳,拎著繡鞋往上套。
尉遲采瞬間炸紅了臉:“你你你放下!我我我……我自己來就好!”
“怎麽,害羞了?”楚逢君興味盎然地抬頭,“真難得呢。”
“有有有什麽好難得的!隻有奶娃才讓人穿鞋吧!”
“安啦,日後要習慣為夫的親切才好。走吧,咱們出去曬曬太陽。”
“……唔。”
*****
皇城禁苑,丹篁殿。
淡金的光柱內有細小塵埃沸騰飄飛,殿內幾根巨大的梁柱下有沉香木雕成的巨大的香甕,香甕內塞滿格式芳香的果實,整座殿內彌漫著清甜如蜜的香味,嗅之令人心神舒暢。
所以禦案後的小陛下在香氛中深深吐納,勉強讓自己定下神來。
最近不知為何,總覺著腦袋沉得要死。
“陛下,壽王殿下求見。”紅衣宮人輕步靠近,在案前躬身一揖。
天驕籲了口氣,小手按揉著跳痛的額角:“請他進來。”
“是。”
得了令,紅衣宮人並未立刻退下,而是歪著腦袋望向天驕。
半晌沒聽見腳步聲,天驕慢騰騰揚起眼簾,見宮人皺眉打量著自己,遂眨眨眼:“怎麽了,朕……有什麽奇怪的地方麽?”
宮人搖搖頭:“那倒不是,隻是陛下您的臉色不大好。要不然小的吩咐禦膳房做些吃的,給您提提神?”
“不必了,先請皇叔進來吧。”
“……是。”宮人應了一聲,這才轉身向殿外去。
天驕支著腦門,隻覺額際的跳痛感愈發劇烈,竟連帶著整個腦袋都嗡嗡作痛。
莫非是昨兒個吃壞了肚子,惹得連腦子也不對勁了?他使勁揉著太陽穴,單手將桌麵上散亂的奏折歸攏起來。這些分別來自各州道的公文經由中書省初步審核後上呈禦覽,然最近看的東西實在是雜亂無章,他忽然佩服起父皇與尉遲尚漳來……甚至包括皇祖母。他們能同時處理那麽多麻煩,有條不紊,還得時時刻刻考慮著要如何與各股勢力周旋。
反觀他,單是處理舒家與尉遲家的事就已焦頭爛額了。
“唉……”小陛下低聲哀歎著,手腕一帶,咣當,不小心碰翻了案頭的茶盞。茶水瀝瀝拉拉灑了小半張桌案,小陛下趕緊將茶碗附近的折子往未被茶水波及的地方擺。茶水沿著桌邊滴下,天驕呀了一聲,立馬起身閃避。
“陛下,怎麽了?”忙碌間,壽王業已踏入丹篁殿內。他見天驕在禦案後一副手忙腳亂的模樣,不由出聲問道。
“沒什麽……唔。我弄倒了杯子。”
天驕一麵低聲說著,一麵將湧至眼眶的水霧逼回去。
真沒用,隻是這樣就會想哭、想要找人抱抱自己,安撫自己麽?
頭好暈……
昭儀啊,你在哪裏?……我頭好暈的。
壽王在禦案前停下腳步,眉峰微微皺起:“陛下……?”
小陛下的臉色越發地難看。若說方才看上去隻是疲倦,那麽現在便是完完全全的慘白了。從前紅潤的小臉蛋上,如今竟隻剩下濃重的病氣。
“陛下,容臣僭越了。”壽王不管不顧地大步走上來,一手扶住天驕,一手覆上天驕的額頭,而後眉目倏然一緊:“您病了,今兒個就別再管這些奏折了,回永熙宮去休息吧。”
“朕沒事,皇叔你太緊張了。”天驕勉強扯出笑容來,腳下忽然一軟,眼前便似是失去了顏色似的,隻剩下密密麻麻的黑白雪花,什麽也看不見了。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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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小正太怎麽了喃?來來姐姐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