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離開霜州府到今日已過去了五天,車隊一行進入臨州地界,離帝都不過兩三日路程了。一路上楓陵王妃與梁佑微同乘,車外是百名霜州師精銳嚴密的保護圈,梁佑微就是連上茅廁也須得由兩名兵士陪同,決不允許他離開視線。

雖說是出了霜州,然令王妃擔心的事卻未曾消失。

戌時初刻,車隊抵達了臨州蒼縣,由蒼縣縣令負責安排宿處。

“夫人、先生,二位請這邊走。”官驛館丞很是年輕,對王妃與梁佑微二人也極是恭敬。他將兩名貴客引至客房門前,拱手一揖:“夫人的客房是天字二號,先生的則是地字一號。小人已吩咐下去,兩位的晚膳與熱水很快就送來。”

王妃睨著這名館丞,半晌才牽唇一笑:“有勞館丞大人了……隻不過,本夫人隨行的護衛們怕是不能全數放走啊。方才在半道上聽人說,最近臨州境內也不太平,不知是出了什麽事?”

“夫人若是要留下幾位扈從,那倒也無妨,隻是近來這十數日,咱們臨州的學生鬧騰得厲害,也不知是誰先慫恿那群學生在縣衙跟前靜坐,州裏大大小小數十個書院,竟糾合了上千名學生分頭鬧事……唉,刺史大人也頭疼得緊哪。”館丞聳聳肩,兩手一攤,“所以啊,隻要夫人您的護衛們不生事、不惹麻煩,留在官驛內也沒什麽關係。”

“館丞大人隻管安心便是,本夫人的扈從,自當由本夫人負責。”王妃微微一笑,“然而本夫人好奇的是……臨州的學生們究竟為何事如此大動幹戈呢?”

說到這裏,館丞又是搖頭又是歎氣:“還不就因為咱們赤帝陛下莫名其妙罷免了尉遲家宗主的官職,咱們臨州的刺史大人可是那位尉遲大人的門生,您給說說,刺史大人除了看著點不鬧大,還能做什麽?”

……都這個份上了,還不算鬧大麽?王妃冷笑一聲,側首望向身邊的梁佑微,眼中若有所示。

“得,您二位好生歇著,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便是。小人這還有事要忙,先行告退了!”館丞向兩人拱拱手,王妃與梁佑微還禮:“多謝館丞大人。”

待館丞走得遠了,王妃悠然蕩來一眼,似笑非笑地睨著梁佑微:

“你說,這會是誰出的餿主意?”

“我如何知曉?被鎖在那個石屋裏這麽些年,早就鬧不清楚外頭的局勢了。”梁佑微低哼道,雙手攏進袖子裏煨著暖,“尉遲尚漳對尉遲家還能有幾分忠誠,這誰也說不清。”

王妃笑了笑,“這話在臨州可亂說不得,臨州的學生們既能以尉遲尚漳免官之事向衙門發難,這就說明學生背後,定然有一股強大的勢力作後盾。否則憑那些個小兔崽子,怎可能掀起如此大浪來?”

梁佑微又是一哼,“那依咱們老謀深算的王妃看來,究竟是何人在背後動作?”

“我還老謀深算?若我真如你所說那般能耐,還用得著大老遠地跑來帝都麽……”王妃擺擺手,“得了,趕了這麽些天的路,早點歇著吧。”

“待到了帝都,我真能見到九王殿下麽?”梁佑微忽然問。

王妃抱臂歪著腦袋凝視他,“嗬……我著實弄不明白,梁佑微,你為何要懷疑尉遲尚漳?”

“多年以來,想要我命的人不在少數。其實當初你以姚念琴姚夫人的名義寫信與我,我就在懷疑你的立場為何。”梁佑微負手望著廊外,“不過,我一直把這位寫信人當做尉遲尚漳,在我看來,畢竟他是尚瀾大人的親弟,是最想弄清事情真相的人——當然,如果他不是為了宗主之位而陷害尚瀾大人的話。”

王妃半掩著美眸,“如此說來,你是懷疑尚瀾大人的死,其實與尉遲家內部奪權有關?”

梁佑微輕笑一聲,轉身望向王妃。

“要知道,尚瀾大人是尉遲一族在帝都的勢力代表,隨著尉遲家勢力的擴張,尚瀾大人逐漸掌握了許多致命的秘密,不過十年,帝都眾家便唯尉遲家馬首是瞻。尚瀾大人手腕了得,而尉遲家的勢力,很快引來了麟華帝、景帝以及帝都眾家的忌憚……”

王妃眉心一蹙,紅唇抿緊。

“我成為尚瀾大人的記室時,尚瀾大人已官至內史,他如何與眾家宗主周旋,我自是一清二楚。你說要打敗這位盛極一時的大人,若不能從外部攻破,那麽,何不從家族內部下手呢?……嗬嗬嗬,也就是培育一名新的‘接班人’。”

“尉遲尚漳不是那種人。”王妃轉開目光,“你不必再說下去了,剩下的話,去帝都告訴九王罷。”

梁佑微嘴角扯開,笑容似是帶著三分惡意:“這就不能接受了?我不過是陳述可能的事實罷了。畢竟他尉遲尚漳是踏著尚瀾大人的鮮血上位的,你敢說不是嗎?”

“我累了。”王妃眼底現出再明晰不過的厭惡之色,旋身往自己的客房走去:“歇著吧。”

梁佑微冷冷笑了兩聲,亦是轉身進屋。

……

可是兩人間的這番話,令楓陵王妃難以成眠。

是的,她不曾想到過這樣一種可能——如果尉遲尚瀾死於親弟之手,那麽……那位長千金的死,也極有可能是他所縱容的。

想到那個活蹦亂跳的尉遲采,王妃不由得蹙緊了秀眉。

若真是那樣……尉遲尚漳他,必定也不會放過這個尉遲采。

夜深了,官驛外隱隱傳來更夫的梆子聲。王妃枕著繡枕,慢慢闔上雙眼,心頭卻有一團翻騰不止的酸楚滋味。

忽然,窗外疾速掠過一道黑影。

王妃默然思索間,隻覺喉間乍然一冷,睜開眼來,一泓寒光爍爍的刀鋒已湊上她的脖頸,隻要握刀的手略略下沉便可切開她的咽喉。

錦被下的身軀瞬時僵住,王妃虛著美眸試圖看清榻邊的蒙麵人,輕問:“……夜梟?”

“王妃好記性。”榻邊的人似乎並不驚訝她的警覺,“不錯,我是夜梟。”

“許久不見,這就迫不及待地要抹我的脖子了?”王妃冷笑。

“隻要王妃交代出尉遲采的去向,我等自然不會動您一根寒毛。”

王妃低聲笑了起來,嗓間滿是諷刺之意:

“夜梟麽……當初鳳卓不顧我的阻攔,執意要建立一支絕對效忠於他的秘密組織。想不到啊,今日他的秘密護衛們,竟然將刀鋒比在了他最心愛的王妃的脖子上。”

夜梟歎了口氣:“王妃,您既是先主之妻,我等不願傷您。勸您還是快些說了吧。”

“嗬,可笑!”

王妃掃一眼刀身,以肘緩緩撐起自己,夜梟不敢亂來,隻得隨她的動作將刀鋒一寸寸後移。及至王妃坐起了身,夜梟終於有些耐不住了:“王妃,夜梟的耐性恐怕不及您想象中的那麽好,若再拖延,別怪我不念舊情。”

“不就是你們抓走了尉遲采麽?這會子還敢來問我要人?”

“什麽?”

聞言夜梟一愣,王妃卻趁勢忽然向後仰身,猛地揚袖衝夜梟的麵門丟出一把粉末!

*****

最近叫文殊院頭大的事越來越多。

裴晉翻看著自各州新呈上來的書函,竟無一例外的都是替尉遲尚漳陳情、吼著要赤帝查明九王舊案之真相的內容。這種信函,給天驕送去一份尚可,但若是都丟去他跟前,隻怕那位小陛下會瘋的罷。

“怎麽連綸州也來瞎湊和了?”裴晉擱下一封書信,指尖篤篤篤敲在紙麵上,“恭州、臨州、昱州已經夠難解決了,綸州又是何時冒出這壞苗頭來的?”

一旁站著的修編很是無奈,“少師大人,這……到底紙包不住火,尉遲尚漳大人被免官與那九王舊案,莫非真有什麽隱情?”

裴晉登時狠狠瞪來一眼:“手無證據,莫要信口胡說!把信送去中書省,交由中書令楚大人批複,這冤大頭本師可實在沒興趣當下去了!”

修編訥訥地接了命令,隻得揣著書信退下。

裴晉深吸一口氣,慢吞吞撐著桌案站起身來:

“來人,隨本師往尉遲府走一趟!”

解鈴還須係鈴人,既是尉遲家鬧騰出來的麻煩,自然要物歸原主才行。

*****

此時的相府。

用完午膳,尉遲采百無聊賴地坐在畫堂內發呆。

回想起昨日自己與楚逢君那般親密的舉動,不知為何,她總覺著心裏很有些歉疚。

……那個在夢境裏拽著湛哥哥的衣裳不允他走、哭得傷心欲絕的小姑娘,是真正的長千金,而非她尉遲采。所以,那個對她十二分溫柔的男人承諾會護她一生一世,也隻是對長千金的承諾,一切皆與她無關。

自從來到赤國之後,她就一直弄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尊貴無倫的尉遲家長千金,還是來自異世的一個劣質替代品?她很慶幸自己學表演出身,以為能憑借她所學的本領,將那位素未謀麵的長千金扮演到極致——可不就她便明白過來,隻是臉與氣質的相似,那是遠遠不夠的。

所以她不得不承認,長千金這個角色,她演得很失敗。

以至於……幾乎陷自己於死地。

那麽,楚逢君究竟是將她當做真正的長千金來看待呢,還是——替身?

“……嘖!”尉遲采甩甩腦袋,蜷起雙腿靠在美人靠上,而後把臉埋進臂彎裏深深吐納。

她討厭這道思考題。

吱呀,門扉開啟的輕響鑽入耳中,隨之到來的是熟悉的嗓音:

“這副模樣是怎麽了,為何把自己關在房內?”

楚逢君在她身邊坐下,瞧著她悶頭鴕鳥的模樣,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仍不見尉遲采抬頭。楚逢君睨了她半晌,無聲收斂起麵上的笑意。

若換在往常裏,她早就昂起腦袋質問他幹嘛要笑,再吼吼著不許笑什麽的。

終於,楚逢君苦笑著投降:“我都提早回府來陪你了,你這又是在鬧什麽別扭?”

“……”鴕鳥姑娘慢騰騰抬起脖子,現出一雙神情詭異的眼睛來。她的劉海有些亂,楚逢君勾唇一笑,抬手替她梳理額前的亂發:“說啊。”

鴕鳥姑娘唔了一聲,眉心緊了緊。忽地隻覺臉蛋被一雙手從臂彎間挖起,楚逢君湊上來,在略略撇著的紅唇上印下一記輕吻。

尉遲采似是回過神來,杏眸帶著異光微微睜大。

楚逢君嘴角一抽:“瞪什麽瞪?以前你被天驕那臭小鬼偷親的時候可不是這個表情。”

尉遲采扁了扁嘴唇,“唔。那是因為親吻我的人不一樣呀。”

“不管是誰親吻你……啊不對,被我親吻,你怎麽還能如此鎮定地同我講話?”楚逢君有些哭笑不得,薄唇再度湊上去,在她嘴角偷得一記香澤。“你個怪丫頭,都不會害羞麽?”

尉遲采沒有避開他蹭在臉頰上的嘴唇,斂下眸子裏的水光,低聲問:

“你……在親吻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