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霜州,至少得在那裏待上一兩個月吧。”
壽王負手立在花樹下,一襲滾金邊石青大團花錦袍襯得他身形挺拔,眉目清雋。微風拂過樹梢,有點點嫣紅的花瓣嫋娜飄落,幾瓣散在他肩頭,與濃黑發絲兩相映襯,於疏朗中泛出三分風流的意味來。
尉遲采不知不覺看得有些呆了。忽而壽王伸手向自己探來,她微微一驚,卻見那隻白皙的手徑直撫上她的鬢角,拈去一片沾在她鬢發上的花瓣。
“想知道關於九王的事麽?”他倏然揚眸。
“咦?”尉遲采一愣,“……啊,九王麽?”楚逢君不是說,這個國家裏有關九王的一切記載都無法存在嗎?
不過這顯然並不會抹去人們關於九王的記憶。
“九哥走的時候,我還很小。”壽王輕笑道,“不過我會告訴你,我所知道的、關於九哥的一切。”
九王赤允湛,麟華帝第九子,高皇後所出,而生下赤允湛後不久,高皇後便因體質過弱而去世。三王赤允渙乃是赤允湛的同母兄弟,兩人自小親厚異常。高皇後大去後,後位空置,而麟華帝也未再納後,也未立太子。
赤允渙二十一歲那年,與年僅十二歲的赤允湛預備聯手發兵,逼迫麟華帝禪位。隻是這批人馬尚未來得及入城,三王欲圖謀反的陰謀便被舒家揭露了。而後三王身死,三王妃一族滅門,十二歲的九王流徙千裏,被逐至南疆,自那之後就再無消息了。
而因著二王起兵之事,五王因為曾暗中相助赤允渙,後遭削爵,現在紫臨郡為郡公,無帝命則不允還京。
“莫名其妙地起兵……”尉遲采雙手交握腹前,暗自思忖。“無論怎樣想都覺得奇怪。皇後之子為嫡,立儲必是立嫡長子,就算後位空置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既然如此,三王為何急於一時而不等立儲呢?”
“昭儀問得好。”壽王露出讚許之色,琥珀似的眸子輕輕眯起。“我也曾向先帝問及此事。那時宮中並無專寵的後妃,也無尤其出眾的皇子,儲君之位,三哥可說是勢在必得……”
尉遲采點點頭:“我曾聽說九王和五王都是非常受寵的皇子,然而此事一發,接連將兩名皇後嫡子全部拉下馬來,甚至禍連五王……麟華帝他就那麽舍得?”
“二王之變後,四哥便被立為儲君。”壽王歎息,“雖說四哥在眾多兄弟中也算得上是極出色的,可比之九哥和五哥,仍稍遜半分人心。”
“王爺,您就不怕這話被臣妾抖落出去,讓您領個大不是麽?”尉遲采低聲笑道。
“比起這個,總得讓昭儀對接下來這位對手有些了解。”壽王苦笑起來,“您此番若真能與九哥相遇,且替我勸他一句,別同自家人過不去。”
尉遲采笑出聲來。
其實領導那些個亂民的人,或許並非九王。可是他們需要一個具有足夠號召力的名頭來籠絡軍心,壯大自身的力量,“九王”二字無疑非常合適。那個擁有著皇族嫡血的少年,因為莫名的原因而被流放,至今下落不明,沒有人敢斷言他已死,也沒有人敢說他一定還活著……這樣一來,以九王之名作亂,也就不會站不住腳。
不管怎樣,對付九王的事交給楚逢君便好。而真正令她忐忑不安的,是尉遲尚漳特地交給她的那兩件東西。
“昭儀,霜州畢竟不比在帝都,隻怕我等也鞭長莫及,你行事務必要小心在意……”
壽王說著,拉起她的雙手攏入掌中。溫暖的觸覺自指尖傳來,尉遲采臉上呼地紅作一片,雙眸正對上他的視線。
“……多謝王爺關心。”轉眸,她不著痕跡地抽出手來。
壽王輕咳一聲,“陛下那邊你且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他的……總之,”這一次,他捧起她的臉頰,令她與自己的眼神相交,無從逃遁——“我等你回來。”
咦?這話莫非是……
“喲,女人。”
背後忽然傳來天驕的嗓音,壽王移開雙手,再拈下一片她頭頂上的豔色花瓣,動作流暢自然,而後他微微一笑:“沾到花瓣了。”
尉遲采強抑下胸中翻湧的情緒,一時不敢回頭看天驕。隻聽見壽王與天驕寒暄:
“陛下,您怎麽來了?”“哦哦,是十一皇叔啊。您也是來看昭儀的?”“嗯,明兒個昭儀就要走了,本王來同她交代些必要的事。”“原來如此,怪不得今天馥宮這麽熱鬧……”
終於,麵上的血色都給壓了下去,尉遲采這才回過身來,笑眯眯地對天驕行禮。
***
翌日辰時,昭儀與中書令的輿車在皇城門外靜候啟程的指令。隨行者加上羽林衛、侍從和各類雜役,統共三百餘人。南門前黑壓壓一片烏甲兵士,皆是真刀實槍,隻這麽立在原地,便是咄咄逼人的殺氣。
圍觀的百姓將城外大道堵了個水泄不通:
“是不是又要開戰了呀?”
“開什麽戰?這不是咱們昭儀和宰輔要去平亂了嘛!”
“那還不叫開戰?霜州那頭不是早就打起來了?”
“那不叫打,那叫亂!”
“呿,有什麽區別啊,反正就是要見血的活。”
……
馬車前,尉遲采訕訕地收回視線來,落在身邊的小皇帝身上:“陛下,您這麽嚴肅做啥?”笑一笑呀,不要一副送我上刑場的表情嘛。
天驕撇撇小嘴,拉住尉遲采的袍袖:“呐,昭儀。朕讓你去霜州,你是不是很不開心?”
“陛下,事到如今這個問題還有意義麽……”
“你告訴朕,是不是真的很不想去?”天驕抬頭望著尉遲采,雙眼蒙著淡淡的怯怯的水光,仿佛快要哭出來。
咿呀,招架不住這華麗麗的正太攻擊……
“還好啦,臣妾並不討厭郊遊。”她趕緊捏捏天驕的小手,“隻是陛下,以後若要做這樣的決定,請提前知會臣妾一聲,可好?”
“那就還是不想去啦……”天驕像是做錯事那樣垂下腦袋,可憐兮兮地扁著嘴唇。“其實不是朕想送你去,可是朕不可以告訴你更多。所以……”他反握住尉遲采的手指,“昭儀知道朕是有苦衷的,不可以討厭朕哦。”
尉遲采心中一暖,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她在天驕麵前蹲下身來,抬手,摟住麵前這個小家夥。馥鬱的龍涎香湧入呼吸裏,天驕出人意料地沒有掙紮,小腦袋貼在尉遲采胸前,麵頰泛起柔軟的粉紅。
“臣妾從來都不討厭陛下,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她柔聲輕笑。
天驕在她懷裏賴了半晌,悶聲道:“那你要早點回來喔……”
“是,臣妾一定盡早回來。”她拍撫他的背脊,像在安慰一隻撒嬌的小貓。
身後的一幹侍女臣子莫不側目感慨:啊啊,昭儀和陛下的感情真好,嗯,真好……
楚逢君站在不遠處看著帝妃二人摟摟抱抱,麵上的微笑滴水不漏。
哼哼,朕就是要嫉妒死你!
天驕瞥見楚相一臉坦然加大度,心裏忽然就來了氣,原本規規矩矩搭在身體兩側的手臂,慢騰騰勾住了尉遲采的脖子,吧唧一聲,花瓣似的小嘴印上來,黏住不走了。
尉遲采:……
楚逢君:……
眾人:……………………啊。
“咦,大家都怎麽了?”天驕兩眼無辜地扭回頭來,發現在場諸位皆是石化一片。再看看尉遲采……“奇怪,昭儀你的臉好紅哦。”
“這是老娘的初吻啊……”尉遲采捂著自己的嘴唇,幾欲淚奔:天驕!把初吻給老娘還回來!
***
好吧,身為昭儀,讓皇帝陛下親一下抱一下本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可大家請注意,如果對象是一個年齡剛滿兩位數的小毛頭,身為大齡女青年的尉遲采,就有嚴重的老牛啃嫩草之嫌疑。
雖然說天驕嘟著小嘴的模樣是很萌很可愛啦,那個軟軟的香香的感覺……
“昭儀,再不吃,菜就要涼了。”
見她滿臉粉光,楚逢君用玉箸在她碗邊輕敲一記,叮。
尉遲采總算回過神來,愣愣地瞧著對麵的楚相。“……啊,怎麽了?”
“難道是這些菜不合昭儀口味麽?”楚逢君狀似擔憂地收回筷子,“嘛……看樣子昭儀也不想吃了,這就叫人撤了吧。”
說著就要招呼撤席,又被尉遲采抬手止住:“等等,我還沒吃完呢!”
他萬分愉快地睨著她:“昭儀說快點撤了。”
“不許動——”尉遲采死命按住桌布,朝跟前湊上來正要撤菜的女侍猛瞪一眼。女侍隻好悻悻退下,尉遲采這才漫抬貴手,重新執起玉箸:“誰跟你們說撤席了?本宮還要吃,你們著什麽急?”
“咦,方才本閣詢問昭儀,昭儀不是說撤了麽?”楚逢君鳳眸半眯。
“相爺聽錯了。”尉遲采也不同他爭辯,繼續夾菜。
一雙玉箸又迅速壓來:“慢著。”
尉遲采杏眸微挑:“相爺這是何意?難不成想餓死本宮?”
楚逢君取走她即將下筷的那盤菜,對一旁的暮舟道:“拿去熱一下,還有這兩盤。”他又點了另外兩道她喜歡的菜,讓暮舟一並拿走。
尉遲采訕訕地縮回筷子來:“抱歉……”
忽然想起,那日與他在天樞閣裏見麵時,他也如是壓下了她手中涼透的茶水。
“沒呀,有什麽好抱歉的?本閣大度得很。”楚逢君笑眯眯地放下玉箸,歪頭看著她。
大度,所以才不與你計較出發那日你和陛下玩親親。
可他不得不承認,陛下那個舉動真是煞到他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這麽當著他的麵,啾了他勢在必得的女人。幸虧他瞧見了那小鬼偷腥得逞後衝他露出的詭笑,否則……嘖,真不爽。
他瞥著尉遲采微微翹起的紅唇,這丫頭似乎還在抱怨著什麽。
“相爺,咱們都出來四天了,離到霜州還有多久啊?”
他低低歎口氣,忍了:“……大約還得四五日吧。”
尉遲采咬著筷子悶想起來:要是再耽擱個四五日,指不準那些亂民又占了哪座城呢。
“別咬筷子,像什麽話!”楚逢君蹙眉低斥,“叫別人看去,還當是哪家沒規矩的小蹄子呢。”
尉遲采嚇了一跳,立刻鬆開筷子放在邊上。
轉念想想又覺得奇怪,為啥她要這樣聽他的話?
於是虛著杏眸問道:“相爺,您平時也是這麽教訓人的?”
“本閣沒那個閑心教訓人。”楚逢君垂眸漫道,“隻是昭儀啊,您這次出來,代表的可是朝廷的威儀。李帛寧的妹子好歹教了你兩日,你也讓人家多活幾天嘛。”
平日裏對他的伶牙俐齒好像突然沒了蹤影,她憋了老半天,就是想不出反駁之詞。
真奇怪,這是為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