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驕睨著殿外的這人步步走來,極恭敬地在階前跪禮。動作,神情,連頭發絲也挑不出一處錯,果真是無懈可擊的……敵人麽?
楚逢君直起身子,卻是衝著昭儀的方向微微一笑,而後才入列。
與這位危險人物隻隔著一個尉遲尚漳……尉遲采眉心一蹙,頓覺脖子後頭冷颼颼的。
“啊,你!”
王座上的天驕忽然激動地揚起胳膊,向尉遲采直直指來,大聲樂道:“哈哈哈哈,你皺眉了!你皺眉了!是朕贏了!”
滿朝文武麵麵相覷,大殿上下一片鴉雀無聲。
半晌,不知是誰慘叫了一聲:“完了,我押了五十兩銀子賭昭儀勝!”
幾人不約而同地垂下腦袋,拚死忍笑。
為什麽大家都是一副輸了銀子的表情?!天驕小臉煞黑,隻覺麵子瞬間丟盡:“……你們,難道就沒一個人押朕贏嘛?”
秦鑒長歎一息,尉遲尚漳抬手撫額。
尉遲采哭笑不得地低頭:……真是不好意思,害你們輸得這麽慘。
那位被丟在殿中的官員大約是不甘被遺忘,扯著嗓子道:“陛下,臣手中有昱州刺史的奏折一份,請陛下過目!”
“盧彥,工部的折子不是該送到尚書省匯總麽,給朕看作甚?是嫌朕還不夠煩嘛?”
天驕想來是窩火得久了,臉色陰沉難看,卻又不由自主地揚著眉毛:“傳朕口諭,著工部主事即刻前往昱州查看工事狀況,若盧彥所述屬實,就地查察。若是不實……”他的視線落在左側的楚逢君處,又迅速收回:“就給朕老實點!”
哦哦,這表情不錯!尉遲采唇角輕勾,在心裏給小陛下鼓掌。
盧彥碰了滿鼻子灰,隻得領命諾諾地退到一旁。
又見楚逢君一臉舒暢,天驕不禁莫名地火大,遂冷道:“楚逢君,你笑什麽?”
“咦?臣有笑麽?”楚逢君狀似無辜地摸摸臉,“陛下定是看錯了,臣可沒笑喔。”
“方才盧彥所奏,你有何話說?”
楚逢君這才彎了唇,眸底漾開迷離光暈:“陛下已傳了旨,哪還輪得到臣說話?”
言下之意,你並未過問我的意見便擅自傳旨,現在提來又有何用?
楚逢君話音方落,殿中就起了三兩道附和之聲,群臣皆是交頭接耳,不時有細碎的埋怨飄進天驕耳裏:
“本就該由中書省擬旨……”
“陛下也未曾征詢工部的意思呀……”
“戶部撥下去的銀子,陛下也不曾過問呢……”
“哎呀呀,這漏子可大了……”
尉遲采抬眼看向天驕。小陛下的臉色越發難看,眉心倒是沒皺,可他撇著嘴角,粉唇也有些發抖……這表情,像是快要哭出來了。
她轉頭,楚逢君也正巧揚眸而來,兩人的視線不期然相錯。
這男人的眼中有魅色,唇畔一絲笑影愈見清晰。隻如是對視片刻,便覺得心頭生冷。
尉遲采撤回視線,輕輕咬了下唇。
天驕的手指扣緊了禦座兩側的盤龍扶欄,黑亮瞳子中一片水霧迷蒙。他在竭力忍耐。
——若他當眾掉淚,會被取笑的,便不單是自己。
他悄悄向尉遲采的方向望來,無奈眼中全是搖曳的水光,隻能勉強瞧見一抹明紅端立的身影。
“朕……”
你輸了也沒關係,朕赦免你,你幫朕打跑那些壞人,好不好?嗚……
“這裏……這裏是朝堂,請肅靜!”
楚逢君的視線無聲輕轉,將這左側為首的紅衣女子攝入眼底。她梳著簡單的髻,隻在發間別了一對白玉簪,簪頭垂下數條翡翠珠串成的修長流蘇,隨著她的呼吸與話音輕輕顫動。金紅繡衣襯著白淨臉龐,更顯那下頷尖俏可人。
隻是看這模樣……她在不安。他心中暗想著,嘴邊牽起三分釋然的笑意:……真可愛。
壽王卻是抿了唇,眉間微微蹙起。
從昨日她隨天驕上朝以來,宮中對她的非議已不是一句兩句,不過念在她隻是隨侍天驕,並未開口說話,也就勉強算作相安無事。然而今日,縱使這一句“請肅靜”,也足以令眾臣不滿。
後宮不預朝政……壽王淡淡瞄向尉遲尚漳,再轉至天驕處:這一次,陛下你打算如何收場?
眾人的反應盡數收入眼中,尉遲采暗暗提了口氣,迫令自己鎮靜。
——別忘了,現在的你正扮演著尉遲家的長千金、赤帝的昭儀。你不能動搖,高傲不能破功,將下巴上揚十度,將眉梢挑起一厘……
“陛下,這女人簡直是得寸進尺!”馮子秋忍無可忍,嗓音驟然拔高:“懇請陛下將她逐出龍儀殿,以正朝堂之氣!”
“馮大人,這朝會本就應當肅靜,難道昭儀說錯了麽?”楚逢君笑著反問。
殿中登時一靜,大約見是中書令發話了,眾臣莫不緘口沉默。馮子秋扭頭向兩側看去,竟無人幫腔,不由得抬手怒指殿上的尉遲采,恨道:“當年舒宛姬何等榮寵,高宗麟華帝也不曾允她上朝聽政!如今一個小小的昭儀,竟也敢在這龍儀殿上發號施令,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尉遲尚漳哂笑一聲,漫道:“與其在此逞口舌之快,不如多花點心思在要務上,想想如何替昱州的水患善後。”他轉頭往堂下看去:“……馮大人,你說呢?”
馮子秋老臉上的皺紋一條條抖了起來,果然氣得不輕。
唔,總算不是孤立無援……尉遲采暗自鬆了口氣,再看天驕。盡管他仍舊沉著臉,不過這麵色似乎也比先前緩和多了。
小家夥也在努力,嗯。
“要老夫服氣,可以!”馮子秋哼道,“尉遲大人不也說該考慮昱州水患的善後之事嗎?那就請昭儀想出個萬全的法子來,解決這‘要務’罷!”
尉遲采羽睫微揚,朱唇輕啟:“若我想出了這法子,馮老便能接受我站在此地麽?”
“若昭儀真想出了法子,馮子秋甘願退離朝堂!”
……唉呀,這還是等於不接受啊。
忽然,一直保持沉默的壽王上前一揖:“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天驕微微頷首:“皇叔請說。”
“我赤國用人本該唯才是舉,有能者皆可入仕為官。雖說先祖立下了規矩,百年間也未曾有女子入朝,然依臣看來,這並不意味著女子無才。”壽王目不斜視地道。“故而臣以為……不若讓昭儀一試。”
尉遲采凝眸看向壽王。
奇怪,除了馮子秋,這幫人果真沒一個反對的?
“有趣。”天驕眨眨眼,露出興味盎然的模樣來,“那就依皇叔所言,讓昭儀試試吧。”
***
臭小鬼,你真是害慘我了……啊不對不對,是尉遲采,你個笨蛋,沒事給自己找事。
對著滿桌的文書和奏折,尉遲采隻覺兩眼發黑,腹誹連天。天驕坐在一邊,小臉樂得快要開出花來,還拿根指頭戳戳她:
“喂,怎樣呀?”
“……什麽怎樣。”死小鬼,還敢問!
“嘿嘿,當然是想出辦法來沒有嘛。要知道,朕可是很看好你的喔。”
尉遲采嘴角一抽,笑得滿臉殺氣:“哦?那還真得感謝陛下的慧眼識珠了!”
天驕兩手攤開作無奈狀:“朕也希望是個‘珠’啊……嘖嘖,可惜。”
“陛下。”尉遲采的眼角有星光一閃,威脅道:“馥宮那密道……”
小鬼登時像是吞了個雞蛋,滿臉憋屈無語的表情。
尉遲采歎息:“……陛下,馮子秋的那席話,是想讓您給個台階下的,畢竟都是朝臣,當以和為貴……可您怎麽偏偏就和他較上勁了?”
天驕撇嘴:“哪是朕同他較勁?分明是皇叔提議說讓你試試的嘛。”
不錯,壽王為何會突然冒出來,這也很奇怪。
“你是皇帝誒,主動權在你手上,你管人家說什麽哪……”尉遲采翻白眼,“你還真樂意看到你的臣子們亂鬥?”
天驕一臉理所當然:“所以才讓你試試呀,萬一你想出法子來了,那馮子秋不就無話可說了嘛。”
“萬一我想不出來呢?”她自認還沒那麽大的本事,況且……“屆時不僅會拂了壽王殿下的麵子,還給陛下惹來一身腥,您就不擔心這個麽?”
天驕拍拍案頭上一摞文書,輕鬆道:“安心,朕看好你喔!”說著從圈椅上跳下來,“哪,朕去看看皇祖母,你就好好研究這些個玩意吧。”
看著小陛下一溜煙躥出丹篁殿門,尉遲采的心裏很是鬱悶。
這個天驕,果然一點身為皇帝的自覺也沒有麽?若論年齡,大清康熙帝十二歲親政,也就比天驕大個一歲而已,為啥差別那麽大呢?
……
未時三刻,隻聽殿門外傳來女官的聲音:
“昭儀,裴少師與少將軍到了。”
裴晉來了,可算是有個幫手了!尉遲采心下一喜,抬眸正見裴晉和一名玄衣少年並肩而入。裴晉遠遠衝著尉遲采笑道:“昭儀,少將軍來看您了!”
待那玄衣少年走近來,尉遲采的眸中猛地一縮。
雖說那時臉上還有土灰,可她絕對不會認錯。這就是當日在馥宮與天驕一同鑽出密道的小鬼頭二號!
想不到他竟是少將軍……也就是秦鑒口中長千金的弟弟,尉遲驍。
“你是……阿驍?”
這個世界的阿驍,與那個世界她的惡魔弟弟生得全然不同。麵前這張小臉上沒有那個孩子種種生動的表情,獨餘沉靜淡漠,以及與年齡不符的老成之色。
這也不奇怪,尉遲驍五歲時即被送往帝都翡城,在宮中伴駕侍讀,此後幾乎不曾與長千金再見麵了。也就是說,長千金與尉遲驍分開已有六七年之久,二人不甚親厚。加諸自小長在宮中,想來……那些個肮髒手段也見得不少了。
不知為何,她忽然感到有些難過。
而尉遲驍也未想到,眼前這個女子會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來。
“這正是阿驍啊!”裴晉隻當是二人一時激動無語,轉頭對尉遲驍笑道:“小少爺也有許多年沒見到姐姐了吧?”
半晌,才見尉遲驍緩緩抬手,向尉遲采禮道:“……姐姐。”
尉遲采靜靜抬袖,唇角微勾:“阿驍不必如此,你我本是姐弟,就不必來這套虛禮了。”
“多謝姐姐。”尉遲驍的嗓音波瀾不驚,絲毫沒有與親人重逢的喜悅。“請問姐姐,陛下現在何處?”
裴晉這才覺著氣氛有些古怪了,不由得抬眼看向昭儀。
尉遲采仍是微笑,可她已在這位弟弟的眼中,看清了兩個字:
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