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擁夜梟,何等風光的罪名!
赤英堯綠眸半掩,瞳仁中冷光逼人,隻是麵上仍舊一片從容,半點驚詫也不見。
……被楚逢君揭穿身份,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麽?從在霜州撞上他與尉遲采後,他便想過會有這一天——不,或許是更早,早在……
“抑或是,連王妃也信不過世子你了嗎?”楚逢君的象牙扇晃了兩晃,毒舌模式正式開啟:“唉呀呀那可真是了不得,到底是親母子,事到如今總得想個法子收場才是。不過,世子可有嚐過被自己母親懷疑的感覺?那可真真叫人覺著……可憐啊。”
赤英堯冷哼一聲,卻是移走了逼在楚逢君腕脈間的袖裏劍,無聲納入袍袖中。
楚逢君趕緊揉揉手腕,坐正了身子。
兩方都沉默起來,直到堂外傳來小仆的稟報聲:
“相爺,王妃到了。”
赤英堯臉色一變,眸光倏然轉向楚逢君:“……你怎麽把母妃叫來了?”
“世子不正是信不過本閣嘛,”楚逢君擺扇掩唇笑得高深莫測,“況且本閣聽說王妃在前來帝都的半道上也遇著了夜梟的襲擊……故而,就算本閣不請王妃來,她自己也會有話想問世子罷?”
見赤英堯漲紅了臉不吭聲,楚逢君微笑,對門外的小仆道:“有請王妃。”
門扉左右洞開,楓陵王妃身披一件厚實的紫貂寬裘,內裏是素白底暗鋪滄浪雲紋的窄袖錦衣。方才退席回房歇息,到現下也不過小半個時辰,她並未換下常服,想必是沒有就寢的打算的。
“母妃。”赤英堯露出前所未見的乖順模樣,恭恭敬敬地起身向王妃見禮,“孩兒護駕來遲,請母妃責罰!”
楚逢君亦是站起,斂了象牙扇略一傾身:“王妃既然來了,便與世子好好談上一番吧,楚某不打攪了,請。”說著就要往門外去,走到門前,卻又被楓陵王妃喚住。
“楚相無須回避,留下來一道聽聽笑話也不壞。”王妃勾唇側首,“請坐。”
求之不得呢。楚逢君笑嘻嘻地落坐側席,其意便是將世子身旁的首席留給王妃了。王妃也不推辭,款步走到首席前,不聲不響地盯著赤英堯瞧了半晌。
赤英堯不敢造次,維持著抱拳行禮的姿勢,等候母妃發落。
“英堯,你也坐。”王妃緩緩啟口。
“……是,孩兒多謝母妃。”
首席上的二人依次落座,小仆送上兩盞熱茶來,被楚逢君屏退。
楓陵王妃捧著茶盞默然片刻,吹開茶湯麵上飄拂的沫子,漫道:“有些話,我一直想問問英堯,不過從前總是尋不到合適的機會,要麽你父王在場,要麽便是你不在府內……今兒個這裏也沒有外人,楚相麽,你該是熟悉的。於我而言,他更是一位重要的人物,你可明白?”
赤英堯點頭:“孩兒明白,母親請問。”
“早些年我便覺著有些怪異,”王妃擱下茶盞,美眸凝視著赤英堯,“那時你不過十三四歲,為何總是三天兩頭的不見人影?這也就罷了,返家時又常常跟著古怪的人,你父王問起,你隻說是結交的朋友……如今,你也不妨跟我交個底,你的這些朋友,殺人麽?”
赤英堯眉心一緊,隨即舒展,“……母妃這話是何意?”
“何意?嗬,意思便是說……他們前來要挾你的母妃,若是不照他們的意思去辦,便要叫你的母妃好看。這樣夠清楚了罷?”
不等赤英堯作答,楓陵王妃眉梢一挑,接著道:“其實那時你結交的朋友,我都認識,他們都是你母妃從前的家臣。”
赤英堯綠眸驀地瞪大。
聽到這裏,楚逢君忽然停了手裏的象牙扇,腦中有如電光飛轉。
——難不成,世子並非楓陵王之子,而是……
“家臣?母妃從前的家臣?……這是怎樣一回事?”赤英堯皺起眉峰,迷茫不已。
果然。
楚逢君斂起鳳眸,總算是明白過來了。
原來這位楓陵王世子,根本不清楚他生母從前的故事,包括鳳朝王妃這個頭銜。
“夜梟,我記得他是這樣稱呼它的。”王妃攏起耳畔的鬢發,輕笑:“你真正的父王,便是夜梟之首。隻不過在他死後,夜梟銷聲匿跡了一段時日,如今又重現江湖……當真是死不掉麽?”
赤英堯登時渾身僵硬:
“母妃,這是何意?什麽叫真正的父王?夜梟之首又怎樣?”
王妃的眸底一片淡然,道:“英堯,你的鐲子給我看。”
赤英堯依言伸出手來遞給母妃。
王妃卷起他的袖口,輕撫他手腕上的烏金鐲子:“這隻鐲子,乃是由鳳朝王親手所製,上麵這隻鳥的圖案,便是夜梟的徽記……而你母妃從前的身份,正是鳳朝王妃。”
也就是說,她一早便知曉赤英堯與夜梟的往來。
——從見到跟在他身後那人時起,她明白,那些人終究不肯放棄。
赤英堯呆在原地。
“英堯,許多事你自以為能掌握真相,其實不然。比如說……”楓陵王妃鬆開鐲子,指尖瞄向側席上的楚逢君,“他的身份。”再緩緩挪向赤英堯,點在他的鼻尖:“你的身份。”
“母妃……”赤英堯怔怔盯著王妃,隻剩下這二字能喚出聲。
可是王妃卻沒再說下去。
“安心,我的兒子,母妃定會護你周全。”王妃攏住他的手掌,微笑。
隻要沒有她,那麽這一切……便可以結束了。
*****
天驕已在永熙宮內靜養了四日。剛得到景帝病重的消息時他還起不了床,於是拖延了整整兩日才前往碧璽殿。到了殿前,卻聽那些個黑衣宮人告罪,說是太上皇須得靜養,不見任何人。
……好吧,靜養就靜養,隻要能趕快好起來,不見麵也無礙。
天驕如是想著,吩咐永熙宮的幾名宮人備下龍袍與冠冕,說什麽明日上朝不得延誤雲雲,赤帝就該有赤帝的模樣,天家皇威折損不得。
再說,沒幾日便是新年朝賀,可不能叫那一眾刺史郡王看扁了自己。
“陛下,要不要再遣禦醫來給你瞧瞧?”紅衣宮人覺著太玄乎,遂壓低了嗓音,“碧璽殿那邊有風聲,說隻怕太上皇是患了不好的病症呢……”
天驕劍眉一揚,冷聲反問:“怎麽,朕莫非連自個兒的父皇也得這般提防著?”
紅衣宮人趕緊垂頭認錯。
“罷了,快些準備去罷。”天驕懶洋洋地甩動袖擺,“啊對了,今日閣部呈上來的折子都送到朕房中去。”
紅衣宮人乖乖應下,轉身就要往外走。退到鏤花的檀木隔斷前,這人突地驚叫一聲,似是撞上了什麽東西摔倒一旁,又聽得隔斷後傳來年輕女子的低叱:
“這不長眼的奴才!太祖妃娘娘也是你撞得起的?”
天驕慢騰騰回過頭來,正見太祖妃領了兩名紅衣女侍自外而入。先前一連大半個月都病得厲害,如今的太祖妃看上去的確清減了不少,麵色也仍舊蒼白,不過精神倒好了許多。
“……見過皇祖母。”天驕旋身端正衣衫,向太祖妃拱手一禮。
那不幸撞上BOSS的宮人滿頭冷汗,不住地朝小陛下遞來求救的眼神。
太祖妃勾唇輕笑,手中輕擺著一隻鑲兔毛的緞麵團扇:“哀家聽聞陛下龍體欠安,疏於問候,這才來看看陛下,還望陛下勿要見怪。”
“勞得皇祖母親自來一趟永熙宮,朕著實不忍,怎會責怪?”天驕亦是回禮,“您難得來永熙宮,方才這奴才不識好歹撞著了皇祖母,皇祖母認為該怎樣處置他?”
太祖妃抬袖掩唇笑了兩聲,搖頭:“念在他是無心之過,哀家不與他計較。”
“聽到了還不趕緊謝恩?”天驕斜睨著老實跪伏在跟前的這人。
紅衣宮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叩謝太祖妃與天驕。天驕擺擺袖子讓他退下,將太祖妃引至上座,又命人奉茶。兩名紅衣女侍退到太祖妃座後,不敢造次。
“聽說你父皇最近身體不大好,可有去探視過?”鑒於上一次在舒家的尷尬會麵陰影深重,太祖妃挑了個兩人都方便開口的話題。
天驕點頭:“去過一次,卻是給宮人擋了出來,到現下朕也仍是一頭霧水。”
太祖妃又是一笑,隨即捧起茶盅:“那麽新年朝賀的事宜,準備得如何了?”
“雖是趕了些,倒也算得順當。”
“哀家聽說好幾位刺史業已抵達帝都,天候尚寒,也不知他們受得了是受不了……”太祖妃輕歎一息,道:“對了,哀家還聽人說,那位楓陵王妃這回倒是親自來了。按輩分,她也該算是你的姑母,與我,更是幼時一同長大的玩伴。若是得了她的消息,不妨派人送來重華宮。”
“朕記下了。”天驕答道。
此話之後,兩人又是一番漫長的沉默。
天驕取過茶盅自顧自地啜飲,太祖妃原本也捧著杯子喝兩口,一旦沒了話,便覺著有十二分的不自在。
“……皇祖母還有何要求?”天驕首先打破沉默。
他已明白了,自舒芙的生辰宴上兩人正式決裂,之後太祖妃的每一次出現,必是有目的的。
那麽今天,皇祖母又在打什麽主意呢?
太祖妃抿唇蹙眉,大約正猶豫著。天驕又道:“皇祖母不必如此,你我二人雖立場不同,但總有些話是說得出口的。”
“也好,反正也沒有解釋的機會了。”
垂眼,美眸下漾開柔和笑意,太祖妃攏著衣袍緩緩起身,走到天驕的正麵,而後斂裾跪下。
座後兩名女侍低低呀了一聲,而天驕亦是驚異地望著跟前這人。
她是赤國最尊貴的女人,除了麟華帝,她從未向任何人屈膝跪拜過,好似自打生來,她便秉持著這般折損不得的驕傲,永遠高高在上。
麵對天驕,她既是撫養者,又是教育者。她想要按照自己的意願,塑造出一位能為己所用的統治者。可是她失敗了,天驕最終脫離了她預先設定的路線。
而壽王,也不肯成為她預想中的赤帝。
大半生的設計與謀略,最終無以憑依,潰不成形。
“天驕,皇祖母有一事相求。”太祖妃的笑靨滴水不漏,毫無破綻。
天驕皺眉:“皇祖母請說。”
太祖妃抑下眼底幾欲碎裂而出的水霧:“明日,與哀家一道去碧璽殿看看你父皇,可好?”
——情理之中的請求,豈有回絕之理?
“好,朕答應你,明日與你一道去碧璽殿看望父皇。”天驕鬆了口氣。
*****
邁出永熙宮,太祖妃在玉階前停下步子。
亥時二刻的天空已然全黑,星鬥昏暗,想必明日不是個好天氣。
兩名紅衣女侍跟在她身後不言不語,一路走到重華宮門前,這才聽主子輕聲吩咐:
“讓他們即刻準備妥當。隻此一次,不許失敗。”
兩名女侍自是省得其中之意,躬身:“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