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節 歲歲常相見

聽他說到“入冬”二字,多鐸突然覺得自己的右眼皮跳了一下,這是很不祥的預兆。很快,他想明白為什麽會這樣了,因為初夏時候太醫曾經對他說過,哥哥的病已經很嚴重了,不但不能生氣或者抑鬱悲傷,更不能劇烈運動,要細心調養才能暫時保全。否則,恐怕連這個冬天都過不了……

忍不住地,他脫口而出,“你都這般境地了,還要出去打獵,不要命了?”

對於他的突然失態,多爾袞詫異了一下,神色有點複雜。不過這隻不過是轉瞬之間的事情,他很快就恢複了柔和的笑容,“瞧你急的,是不是你自知騎術退步了,及不上我,怕輸了丟麵,所以就阻止我去啊?”接著,他用嘲弄的目光在多鐸身上打量著,“你老是跟我抱怨說主持議政很辛苦,和漢臣們唧唧歪歪,勾心鬥角的太累,可我怎麽不見你瘦,反而見你發福呢?你呀,要是再這樣胖下去,恐怕出門要兩匹馬輪流著才能馱動你了。”

多鐸沒好氣地說道:“少笑話我,人到年哪有不發福的,你看看滿朝大臣哪有不挺肚的。倒是你,從不知的愛惜自己身體,瘦得跟個稻草人似的,再這樣下去,冬天時候口外那麽大的風,不把你吹跑了才怪。到時候,叫我上哪找你去?”

“你小看我了啦,你看那些壯得像牛犢的人說倒下就倒下了,我這樣病病歪歪的人卻到現在還活蹦亂跳的。別看我瘦,可我有力氣,不信的話,咱倆現在就掰手腕試試?”

“嘁!”多鐸把臉扭到一邊,懶得看他。

“怎麽,瞧不起我?還是嫌掰手腕太小孩氣?那好,咱們就來個大人的比試,布庫,如何?”說著。多爾袞還真的站了起來,做出了一個標準的邀戰姿勢。

他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哈……就你還想摔得過我?真是天大的笑話!”

“我年紀比你大,個比你高,技巧也比你好,怎麽就沒可能贏呢?起來,咱們這就較量較量,都十多年沒有比試了。記得上一次布庫,你可是輸給了我的。怎麽,你不想贏回來?”相比於先前在室內,現在站在陽光下地多爾袞。看上去是神采奕奕的,連臉色也沒有那麽蒼白了,眼睛裏更是盈動著興奮和躍躍欲試的光芒,讓他幾乎忘記了他還是個病人。

他終於站起來了,可很快又猶豫了,“你不會是來真的吧,你可著點,別閃了腰。”

“嗬嗬。我又不是老頭,哪那麽容易受傷啊。你盡管來,要是故意讓著我。不肯出全力,我可要不高興了。”

他本不想真的和哥哥比試的,可看到哥哥難得這麽有興致,陪他玩玩,滿足滿足他爭強好勝的心理,也算是排解鬱悶的一種方式,還是不要拒絕了。待會兒自己收斂著力氣,別傷著他就行了。於是。他就點頭答應了。

既然要比試。當然要一本正經,像模像樣的。可不能馬虎敷衍。兩人各自脫了外衣扔在草地上,往相反方向退了幾十步,拉開了一段合適地距離。然後,以蒙古人特有的小步跑,模仿雄鷹地動作,跳著鷹舞,腰胸稍直,兩臂上下擺動,做出雄鷹展翅的姿態,象鷹一樣威武地跳躍著接近。到了即將接觸的時候,停住腳步拉開架勢。

布庫一般都是一跤定勝負,隻要一方把另外一方摔倒在地,就算贏了。這個標準是上身著地。由於多年都沒有比試了,他們對於彼此地技巧都很生疏了,所以並不急於出手,先互相試探著向前進攻,一經接觸,又馬上分開,繞著***密切地注視著對方,以便尋找對方的破綻和更為有利的進攻時機。

經過了最初的試探之後,兩人又一下扭鬥在了一起,各自使出踢、挑、掛、撳、閃、騰、挪等各種技巧。突然間,多鐸瞄準了多爾袞的一個空,一把抓住了他的腰帶,猛一用力,就將他掄了起來,大吼著旋轉了幾圈,想轉得他失去平衡時,再集力氣把他摔倒。

多鐸的力氣顯然占據了上風,隻要這招得手,勝負立判。要是按照以前,布庫之時必然有一大群觀眾在旁邊鼓勁喝彩,場麵熱鬧得很,也更能激發出比試雙方的好勝心,這樣更有意思。多鐸也免不了懷念這樣地氣氛,可是想到多爾袞馬上就要輸得很難看了,為了避免他丟麵,還是沒人看到最好。

因此他也不再拖延,就把多爾袞向地下一摜,接著,一條腿就伸了過去,使出一招“下絆”,想要一發力就將多爾袞摔倒在地。

沒想到多爾袞雖然落了下風,可不但沒有亂了方寸,反而腳一落地就宛如腳下生根一般,穩穩地站定了,輕巧地躲過了他的下絆,緊接著一手抓住他的肩膀,也使出同樣地招數。多鐸本以為自己一定能輕鬆獲勝,不免有些鬆懈,加之剛才舉起他掄轉時候耗費了不少體力,不但沒有把多爾袞轉暈,卻把自己轉的筋疲力盡,此刻被多爾袞猛地用腳一絆,他一下沒反應過來,就失了平衡摔倒在地。

“好!”這時候,突然從不遠處傳來幾聲喝彩。

兩人不約而同地吃驚,轉頭朝聲音的方向望去,隻見幾個本已經探出來的腦袋又縮了回去,消失在幾棵大樹後麵。原來是這裏的侍衛們一直在多爾袞看不到的地方暗暗地跟隨保護,保持著聽不到他們對話的距離,可他們摔跤的一幕還是落入了眾侍衛地眼裏。由於皇帝和王爺地布庫比試實在是難得一見,就忍不住偷偷地觀看了。看到精彩處,就情不自禁地叫喊出來。

圓滿獲勝的多爾袞撫掌而笑,“哈哈哈……怎麽樣,我沒騙你吧,就說我還厲害得很呢,你就是不相信!”說著,不等多鐸爬起來,他就仰麵躺了下來,扭頭朝多鐸笑道:“你以為你力氣多大。居然那樣玩我,不給你點厲害瞧瞧,你還真當我是孱頭了。”

多鐸本想著收斂點力氣,讓多爾袞贏地,可是兩人真正交手的時候,他免不了上來了好勝心,就一時忘記相讓,使出全力了。沒想到他使出全力也沒能摔倒多爾袞,反而被多爾袞製服了。真是有夠鬱悶的。更難堪的是,整個過程還被那些侍衛瞧去了。真是丟臉啊。

“呃,本想著你那麽瘦,肯定輕飄飄的。我就耍耍花活,好贏得更漂亮。沒想到你個和塊頭還在那裏,舉在手裏還真夠沉的,我又多轉了幾圈,把力氣都用光了,否則哪那麽容易讓你贏啊!瞧你美地,哼哼。”

“不服氣?那咱們就再來一回……咳咳咳……”多爾袞剛剛說到一半,就咳嗽起來。立即撐著身坐起。繼續咳嗽了一陣,才勉強按捺住。

他免不了後悔剛才答應比試了,這布庫還是很耗費體力的。怎麽能輕易和哥哥玩這個呢?他坐起身來,扶住了哥哥,憂心忡忡地問:“怎麽,你累著了?”

多爾袞手按著胸口,蹙了眉頭,表情有些痛苦。過了一會兒,這才緩過勁來,低聲道:“沒啥。就是剛才被你轉了幾圈有點頭暈。忘記了不能平躺,就一下這樣了……沒事。現在就好了。”

多鐸沉默了片刻,用很認真的語氣勸說道:“哥,你身體確實不好就別逞能了,我和你從小一起穿開襠褲長大,你究竟是個什麽性我還能不知道嗎?你一貫爭強好勝,極要麵,萬事都不願輸了別人,一輩都這樣,多累啊。你要真是為了嫂,還有孩們著想,就好好歇歇,好好休養吧。別再勞心費力了,你再這樣,我真看不下去了。”

他愣了愣,朝多鐸看了一眼,卻並沒有任何回答。

多鐸隻好繼續勸說:“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比我強多了。可聰明未必就是件好事,隻怕機關算盡反誤了性命。不聰明的人,倒是糊裏糊塗地過一輩,快活著呢。你看你,這幾十年來,又幾天真正快活的日?你好好休養著,要是能看著孩長大,看著嫂回心轉意回來找你,多好啊,幹嗎非要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呢?你管著這麽大的國家,要光是操心哪裏操得過來,不如往寬處想想,就躲躲懶,千萬別虧待了自個兒。”

他的目光漸漸有點渙散,很茫然,等多鐸講完了,他這才慢慢地回過神來,也不知道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問多鐸:“熙貞……還能回來找我嗎?”

多鐸語塞了,他知道她雖然恨著哥哥,可如果完全沒有了情,恐怕連恨都懶得了,剩下的應該是漠不關心,或者厭惡了吧。他忽然想到,也許哥哥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甚至偶爾癲狂,成了個半瘋,恐怕也是因為和她這些年來地幾次矛盾衝突有關。他本來就是個多疑敏感的人,什麽事情都喜歡藏著掖著,不肯坦率地說出來,久而久之也就把自己逼到了死胡同,難免會自怨自艾,認為別人都對不起他,或者他對不起別人。他雖然把嫂攆走了,可畢竟是違心所為,心裏一萬個不舍,卻不敢找她回來。心病是無法用藥醫治地,再這樣下去,恐怕就真的無法收拾了。

想著想著,他突然決定了一件事情。決定了,就立即要去做,不能猶豫不能拖延。“哥,我下個月要告個長一點的假。”

“嗯?告假?為什麽,要多久?”

“一個來月吧,十月初大概就能回來了。”多鐸估算著,回答道。

多爾袞突然想到了什麽,凝了神望著他,“你要去哪裏?”

他笑道:“當然是去該去地地方,具體哪裏,不用你管。”

多爾袞思忖了一陣,緩緩道:“算了,不要去了,去了又能怎樣?隻怕是……再說朝事務很多,東莪的婚事也要你來張羅,她十一月份就要出嫁了,恐怕你一去一回就趕不及籌備了。”

多鐸正想著以什麽理由能讓哥哥準他休假,突然注意到旁邊的草叢有一朵小小的野花,嫩黃嫩黃的,在周遭的一片碧綠顯得格外嬌豔。他隨手折了下來,遞到多爾袞手,說道:“我要是一定要去的話,就算是你不給我假,恐怕也攔不住我。這朵花有很多花瓣,你猜是單數還是雙數?沒猜的話就準了我吧。”

弟弟居然能想到這樣地占卜方式,倒是蠻有趣的,多爾袞想了想,回答:“我猜是單。”說罷,就一片一片地開始扯落花瓣,“單、雙,單、雙……”到了最後,卻剩下兩片,

他笑了,將那株隻剩下花蕊和兩片花瓣的野花從多爾袞地手取了過來,閑地擺弄著,“看來,這就是天意了,你就算是違了心想要單,老天照樣給你個雙。現在閑著無聊,我給你唱個江南小曲兒吧。”

多爾袞詫異了,不過也免不了好奇,“你還會唱江南小調?我可聽不懂吳音。”

“還是當年在江寧時候學的,聽不懂不要緊,我用官話唱給你聽。”說罷,多鐸就清了清喉嚨,唱了起來,“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雖然這是吳曲,適合妙齡女手執牙板,婉婉轉轉地,低聲吟唱。可多鐸很有唱戲的功底,這小調唱出來不但不走樣,還別有一番風韻。他默默地聽著,之後,緩緩地拍了拍手,感慨:“詞好,曲好,唱得也好。”

他想起了去年這個時候,熙貞給他填的那首長相思,他還能一字不差地記得:“灤水流,禦水流,流到武英拱橋頭,月明下西樓。情惶惶,意惶惶,惶恐他年瓦結霜,羨煞燕成

那時候,他們是何等恩愛,可她為什麽還要“惶恐”呢?他一直以為他是個強有力的男人,是個能永遠庇護她,給她以溫暖,給她以安全的人。可是,他終究還是不明白她的心思,不明白她究竟要什麽。既然錯了,那麽就要承擔沉重的代價,就如他現在這樣,孤孤單單,淒淒清清,沒有任何希望地活著。他雖然想她回來,但她應該拒絕回來,何況他根本沒有臉麵再麵對她了。

“不要去,這樣對誰都沒意思。”

“嗬,你攔得住我?你小看我地決心了。”

“怎麽攔不住,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扣下,不準你走出這裏,看你怎麽去。”

他笑得春光燦爛,回答卻很堅決:“不信,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你打斷我地腿,畢竟我爬不了那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