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節 猛虎臥於榻
東青走後,多鐸獨自一人坐在中堂裏,手裏捏著個翠玉扳指,反反複複地擺弄著玩,看上去就像個百無聊賴的閑人。可誰能想到,此時的他,內心裏掀起了幾多驚濤,幾多駭浪?時間一點點地過去,日頭偏西。冬天的傍晚總是降臨得很早,眼下不過是申時,就已經接近黃昏了。皇宮是過了酉時就下鑰,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他換了一身朝服,整頓好裝束,吩咐下麵的人準備車馬,他要入宮,向多爾袞稟報一件重大的秘事。他很清楚,隻要他這一開口,就可以左右未來大清國的命運,決定它要走向何方。儲君的人選,在經曆血雨腥風之前,應該可以塵埃落定了。
出了大門,他正準備上轎的時候,遠遠地,他的王府長史快步走來,“主子留步,主子留步!”
他詫異地停下腳步,轉頭望了過去,“嗯?什麽事情這麽著急?”
那人給他打了個千兒,然後從袖口裏取出一個淡黃色的信封,雙手高舉著,遞交上來,“主子,剛才這裏看門的侍衛收到了個乞兒送來的匿名帖子,說是主使他的人要王爺親自看這封信。奴才接到之後也沒敢擅自拆閱,還請主子親覽。”
“哦。”多鐸略一猶豫,不過還是接過信封,看看上麵沒有任何標記落款,心中疑惑,就撕開信封,抽出裏麵的信紙,展開來閱讀。他的目光剛一接觸到信紙,就閃爍一下,緊接著,就臉色驟變——這封信的內容極其簡單,隻有五個字。然後單單這五個字給他帶來的震驚效果,就絲毫不啻於突如其來的霹靂滾雷。隻見上麵端端正正地寫道:“坤寧宮,密道。”
他捏著信紙的手抑製不住地顫抖一下,整個人在一瞬間,就僵住了。周圍的人看他接信之後的反應如此異常。也各自驚疑,不知道這信裏究竟是什麽樣的壞消息,重大到了讓他們地主子如此失態。
旁邊的王府長史等了好一陣子,也不見他家王爺有什麽吩咐有什麽表示,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道:“主子,要不要奴才這就派人出去。追查追查究竟是什麽人送的這封信?”
多鐸臉色陰沉,頗為煩亂地瞥了他一眼,說道:“有那麽容易追查出來,那人也沒有這個膽子敢送出這麽一封信來,還是不要瞎忙活了。”說罷,將信紙揉成一團捏在手裏。低頭上了轎。“走西華門,去武英殿!”
轎子抬起,在上百名王府護軍的簇擁之下,一路朝紫禁城而去。
半路上,多鐸忍不住展開紙團。反複著。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很疑惑,究竟是誰,派人送來的這封密信呢?知道王府有條一路通往坤寧宮的密道,這麽大一個秘密地人,實在有限得很。
這密道他發現於順治元年。剛剛入燕京沒幾個月,入住這個前明南宮的時候。由於這密道的盡頭是原本明朝的乾清宮,可見是當年明英宗朱祁鎮在禁所中圖謀複位而派人秘密挖掘的。他當時就動了歪腦筋,找了一批工匠,秘密地繼續挖掘起來,一直挖掘到坤寧宮院內。出口就在院內一棵大槐樹旁邊的井裏。當時地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參與施工的人員都是蒙了眼睛進入,蒙了眼睛出去的。沒有人知道這密道具體源於哪裏,最後通向哪裏。而真正知道這些的,也隻有那麽三五個人,包括進行精密測量的匠人,包括他地幾個心腹侍衛。完工之後,匠人突然神秘“病故”,隻有那三個心腹侍衛知曉此事,而且他們也是當年皇後從落井到出京,南下地協助者和見證人。
現如今,這事情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八年,那三個侍衛,一個已經升任為現在的王府長史,也就是剛才給他送信的那個,阿思海。此人是他的家生子奴才,父親跟隨他征戰多年,而兄長也在他的旗下效命。阿思海本人對他更是忠心耿耿,向來辦事勤勉,口風很嚴,很得他地信任。說這個秘密是阿思海泄露出去的,多鐸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的。至於另外兩人,一個在靖和三年的時候出天花病故,另外一個則在靖和五年,多尼封貝勒,成親分府之後,被派遣過去跟了多尼。這個跟了多尼的叫做善保,昨晚聽多尼說,他已經在去年十一月份衡州的那場惡戰中陣亡了。
如此看來,這三個侍衛把密道地秘密泄露出去地可能性,實在是微乎其微。更要緊的是,這密信來地不早不晚,偏偏在他準備入宮去見多爾袞,稟告那個關於東海的秘密之前。其中要挾和恐嚇之意,實在是再明顯不過了。既然是要挾,卻不寫明究竟要挾他什麽。而時機又是如此湊巧,簡直就是赤裸裸地警告他,不要輕易開口,否則就來個玉石俱焚,我死也要拉你墊背!
多鐸就算是打死也不會相信,東海一個久居深宮,自己根本沒有獨自外出能力的孩童,能夠神通廣大到了如此地步。說他背後沒有高人指點,沒有能人協助,簡直就是夢囈一般。很可能,如今的東海就像當年的東青一樣,被一群,或者是某幾個別有用心的人背地裏指揮著,教唆著,就像牽線的木偶一樣地進行著那一樁樁陰謀。這些人,必然是希望東海將來登基當皇帝,他們就擁立有功,從而換來榮華富貴,位高權重。具備這個動機的人,有可能是目前並不得誌,希望把賭注押寶一樣地悉數押在東海身上,將來好成倍成倍地收回成本,賺取巨大利潤;又有可能是目前還算風光的人物,生怕跟錯了對象,將來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的富貴享受不長,於是提前未雨綢繆。
至於為什麽選擇東海,一來他是個小孩子很容易擺弄;二來救急不救窮,從各種跡象上看,東青更具備成為未來儲君的條件,東海因為年幼而落於下風,在這個時候來幫助東海,就有如雪中送炭一般。必然能夠得到東海的感激。這個政治籌碼如果押準了,那麽將來的仕途也就不可限量了。
這些人,究竟是誰?既能接觸到東海,又和他王府裏的人能夠秘密聯係,恐怕不是一般的大臣所能做到吧?在他的王府裏收買了奴才,或者安插了眼線。雖非易事,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可若說是在皇宮裏藏有奸細,這個難度可就太大了。看來,要想解開這些謎團,就必須要把東海周圍的宮女太監們統統逮捕起來,詳細審訊。才有可能得出結果來。到時候,倒黴的不僅僅是東海一人,恐怕要牽連到很大一片人。到時候,就是人頭落地,血雨腥風。當年莽古爾泰兄妹地“謀逆”事件。皇太極竟然殺掉朝廷內外近萬人。這個前車之鑒,不能不讓他記憶猶新。
多鐸的猶豫並不是因為這個,他並不是一個仁慈的人,對於與己無幹之人的性命,他向來不會憐惜的。他的顧慮是。想要做到這個,就必須讓多爾袞知道,讓多爾袞懷疑東海,從而下令如此行動。可東海背後地這些人,或者說是某個人,顯然已經掌握了那個關於密道的秘密。那個秘密。足以令他臨陣脫逃。畏縮不前了。
若多爾袞知道了有這麽一條密道的存在,這個密道隻能有兩個用途。一個是用來謀逆,一個是用來和皇後通奸。前者多爾袞當然不會相信,而後者,多爾袞絕對會深信不疑的。當年皇後究竟是通過什麽渠道出宮的,他曾經嚴密排查過,卻始終沒有結果,他雖然後來並沒有再關注過這個事情,但不代表他就從此把這個疑竇忘在腦後。他是何等心思縝密,城府深沉之人,多鐸最清楚不過。
至於多爾袞知曉此事之後的結果,究竟會是什麽,他就簡直不敢想象了。也許,多爾袞會立即翻臉無情,把他革除爵位關進宗人府圈禁起來;也許,多爾袞會怒不可遏,下令廢黜皇後,打入冷宮。甚至是,賜自盡;也許,本來身體就不好,患有風疾地多爾袞會在接連得知東海是惡人,皇後是淫婦,弟弟是奸夫這一連串消息之後,會經受不住這樣沉重的打擊,就此倒下不起……
這一幕幕可怕的景象,在他眼前徐徐而過,循環不息,周而複始。一個聲音在他腦海裏響起,提醒著他,“不要衝動,不要開口,否則就是滅頂之災!”
想著想著,多鐸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冷汗,他顧不上擦拭,就取出荷包,拉開來,從裏麵找到一個火折子。將火折子從竹管裏取出吹了吹,用力地晃了幾下,很快燃出火焰來。火光映紅了他的麵孔,還有他緊皺地眉頭。他猶豫片刻,終究將皺巴巴地信紙湊近火舌,燃著了。看著紙張在火焰吞噬之下迅速地化成灰燼,即將燒到手指上時,才掀開轎簾,丟了出去。
緊接著,他伸手出去,做了個手勢。外麵的隨從們看到了,馬上高喊停轎。然後,有人快步上前,到了轎子門前躬身詢問道:“主子有何吩咐?”
“不去皇宮了,這就回府。”
“。”
轎子再次抬起,這一次則是調轉了方向,準備回府。可是還沒等轎夫們舉步,多鐸突然又在裏麵用頗為煩躁的語氣高聲命令道:“不回去了,還去皇宮!”
眾人對於王爺今天的異常舉動非常費解,但卻不敢詢問,隻得再次調轉方向,繼續朝西華門行進。他在微微晃蕩的轎子裏,頗為苦惱地閉上眼睛,沉思起來。他真地很不甘心,很惱火,他也最恨別人的威脅。可這個把柄,實在太要命了,別說他現在為人處事比當年沉穩慎重了許多,就算是當年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荒唐十貝勒,也斷然不敢毫不顧忌這個要挾。
正是因為此事實在可怕,就越發讓他想要說破那個秘密,挖出那個可怕的人來。否則再縱然下去,他就要寢食難安,猶如猛虎存於臥榻之側了。如果任由此人繼續得意下去,將來恐怕要倒黴的就不僅僅是一個東青了。
這個人,究竟是誰呢?若說有可能知道密道存在的人,也許就在他周圍,或者東海周圍,那麽這個秘密是哪個泄露出去地?推算下來,似乎跟隨了多尼地善保把這個秘密泄露的可能性有那麽一點,他會不會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多尼?
這個想法,連多鐸自己都感到好笑。多尼是他地親生兒子,怎麽會胳膊肘子向外拐,幹這些缺德事情?多尼是他的世子,而他已經獲得了“世襲罔替”的殊勳,隻要不出意外的話,多尼將來就會繼承他的親王位置。作為非皇子宗室,能夠做到鐵帽子王的這個份上,可以說是仕途到了頂峰,根本不存在任何上升空間了,多尼難道還不滿足這個嗎?他自己也想當皇帝?簡直就是個癡人說夢的笑話,多尼沒有這麽大的野心的,多鐸很堅信自己的判斷是不會錯誤的。
再說了,多尼和東青的交集還算不錯的,每次圍獵,兩人都一起搭檔。這次征戰,兩人更是同心協力,配合出色,經過那場惡戰之後簡直成了生死之交。何況東青中午來的時候也說了,他剛剛中毒的時候,多尼冒著性命的危險親自給他吸吮毒液。昨晚宴席散後,也是多尼過來主動把東青中毒的事情講述清楚的。多尼如果想要東青的性命,完全不必兜那麽大的***,讓人在東青刀上下毒,完全可以讓那個女人在東青沉睡的時候用他的佩刀殺了他。
排除了多尼,看來下毒的人隻會是東海。正是因為這個,多鐸才又猶豫著朝宮裏去了,他真的不願意看到將來會有更大的禍事發生。東海小小年紀就什麽都敢幹,若是長大了那還得了?這個江山是他們愛新覺羅家的男人和千千萬萬個滿洲勇士們櫛風沐雨,曆盡艱辛,甚至是灑盡鮮血方才換來的,如果交到了心術不正,甚至殘酷暴虐的人手裏,萬一從此傾覆,那麽他多鐸就是最大的罪人!他就算豁出去,自己倒黴,也不願意當這個罪人。
轎子進了西華門,穿過金水橋,在武英門前停下。他下了轎子,徑直朝武英殿走去。進了武英門,他的隨從正準備快步跑去通報,就見一個太監朝他這邊走來,然後躬身道:“聖駕正在仁智殿,還請豫親王在此稍歇,奴才這就過去稟報。”
多鐸點了點頭,站住了。沒多久,太監去而複返,引領他穿過武英殿的前庭,後院,一路朝仁智殿走去。
奇怪的是,他感到了一種不祥的氣氛,似乎這裏和往日不同,奴才們的臉上也帶了明顯的驚惶和緊張,像是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