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柔情蜜意
“更何況,‘篡位’這個詞,應該用在那些本來不應該當皇帝,也沒有資格當皇帝的野心者身上。你是太祖武皇帝,淑勒昆都侖汗的嫡生子,你完全有資格來做這個位置;更何況這個位置本來就應該是你的,當初讓九阿哥坐這個位置本來就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他隻不過是過渡時期的一個擺設而已。如今你已經大權在握,兵權在手,連皇帝的玉璽都被你收入囊中,你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呢?”
這個大殿眼下空蕩蕩的,無可避免地產生了回音,我盡量壓低聲音,盡管此時殿外已經被眾多護軍把守得極為森嚴,然而在謀慮如此大事時,我仍然保持了相當高的警惕。
多爾袞握著我的手,默默地聽著,他的手很冷。不知道為何,我平時一向溫暖的手現在也和他一樣冰冷,這座大殿,雖然富麗堂皇,卻永遠缺乏溫暖,哪怕連一絲都沒有。
待我說完,他微微一笑:“瞧把你急的,我哪裏會真的相信那個愚弄無知百姓的傳說?我雖敬畏祖宗,卻絕不信奉鬼神。人如果真的不做壞事,上天自然會庇佑他;反之,倘若惡貫滿盈,那麽就算是燒一萬炷高香都沒用!”接著思索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你相信這個世上有報應一說嗎?”
“佛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立即就報!’我小的時候,還真的對此深信不疑,以為壞人自然有老天收拾,好人終究會有好報。可是結果呢?貪官汙吏照樣可以平安終老,魚肉百姓的惡霸也照樣逍遙法外,可見這世道,隻有軟弱的人才去相信報應之說,他懦弱,他無力複仇,隻能卑微地祈求著老天能夠幫他,卻永遠見不到希望。這樣的人,雖然可憐,但卻不值得別人同情。所謂‘破屋逢漏雨’,可見連老天都不會憐憫這樣的懦弱者。”
我向來對報應之說嗤之以鼻,否則的話,如何解釋在我那個時代讀到的各類書籍中,多爾袞不但福薄命短、身後遭殃,而且數百年後依然被眾口爍金,塑造成一個野心勃勃的陰謀家,一個好色**的登徒子;將他的缺點無限放大,優點無限縮小的事實?反之,這裏陰險自私的大玉兒不但有滋有味地享受著無限榮光,平平安安地壽終正寢,生榮死哀;而且還被其子孫後代極力吹捧,粉飾成了美貌與智慧並重的滿蒙第一美女,輔佐三代帝王的傑出女政治家?如果真要說到報應,那麽隻能歎一聲老天無眼,雷公又劈錯人了。
然而,盡管我這許多話在心裏憋得難受,卻不敢傾訴出來,而且以多爾袞此時的心態,就算是講了,他也不會相信,說不定還要懷疑我是不是在故意詆毀他的舊情人。我現在的身份很尷尬,因為是他的妻子,所以不能揭露大玉兒的本來麵目;如果不是這種身份,又怎麽能有如此膽量同他分析這些,這可是天大的罪名!唉,無論如何,我都要盡我最大的努力,去避免那一切可悲的結局。
這時候,多爾袞輕輕地喟歎了一聲,幽幽地說道:“你說得對,十八年前我失去的一切,到現在都找回來了嗎?沒有。先皇做下那麽多對不起天地良心的勾當,也照樣生前是萬人之上,死後是哀榮備至。如今我不但要鞠躬盡瘁地輔佐他的兒子,還要一絲不苟地督促他的陵墓修建。我想報複,可卻不敢報複,看來的確就是你所說的那種不值得老天憐憫的懦弱者啊!”
說到這裏時,他的神色疲憊而黯然,這與他平時的精神麵貌是截然不同的,連我這個長年陪伴在他身邊的人都不免詫異。此時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統帥,也不再是那個神采卓然的攝政王,卻更像是受傷離群之後的孤狼,抑或是暴風雪過後迷失在莽莽草原上的孩子。
“王爺不必妄自菲薄,有些事你雖然現在沒有做,卻不代表你將來也一定不會做,除非真正走到了這輩子的盡頭,才能給自己一個真正中肯的評論,現在,實在太早了。你剛過而立之年,正是銳意進取,攀越權勢巔峰之時,隻要你肯再向前一步,那麽你就可以達到輝煌的頂點了。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我用滿含期望和希冀的眼神注視著多爾袞,真的希望他能夠點一下頭,下定這個決心,決不回頭。如果愛上一個人,可以到了忘我的地步,那麽的確可以自然而然地以他的意誌為意誌,快樂著他的快樂,悲傷著他的悲傷。可以說,他的命運,已經徹底地融入到我的命運之中,永遠難以分開了。
“我明白,曆來皇家爭鬥,都是成者王侯敗者賊,況且我身處這樣的位置,是很難全身而退的。我決不能容忍將來我歸政給皇帝之後,整日過著提心吊膽,如履薄冰的日子;決不能容忍自己落到那任人宰割的悲慘地步,讓那些宵小之徒對我肆意詆毀,構織成罪!這個位置,我終究是要拿回來的。”
言畢,他一掌擊在禦座的黃金扶手上,眉目間的悵然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本該屬於他的霸氣。
我並沒有大喜過望,因為多爾袞這最後一句話中,帶了“終究”二字。“終究?難不成你不打算現在就做這個皇帝?”
多爾袞既沒有點頭,又沒有搖頭,而是沉寂在緘默之中。夕陽從敞開的窗子和殿門斜斜地映照進來,給他的側麵輪廓鍍上了一層金黃,卻更使得他的眼眸深邃難測。
“你在顧慮什麽?八旗分裂?眼下究竟還有幾個人敢同你做對?相信你真的狠下心來,那麽鏟除他們絕非難事。”
他回答道:“雖然並非全無顧慮,然而誠如所言,我想他們再也無法蠢蠢欲動,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那麽,就是因為皇太後了?”我話問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果不其然,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側過臉來,看著我,卻並沒有說話。
多爾袞的沉默令我的心頭在一瞬間突然像被狠狠地揉搓了一下似的,一陣極其壓抑的隱痛。然而我的臉上仍然保持著正常的神色,像根本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一般,繼續說道:
“因為兩宮皇太後所代表的蒙古勢力?那隻不過是科爾沁一族而已,科爾沁隻不過是漠南蒙古的一個普通部族罷了,如果不是靠著和你們愛新覺羅家的多年聯姻,恐怕早就被夷滅無蹤。大清正值蒸蒸日上之時,不消多久就可以空前強大,屆時南有中原的廣袤土地,充足的兵員;東有朝鮮可以提供大量的糧食物資,就算是科爾沁聯合幾個蒙古部族,也照樣沒有辦法對大清構成威脅。滿洲八旗是天下最精銳的軍隊,是蒙古人的克星,他們永遠不可能再重振當年忽必烈大汗的輝煌了!”
“我也並非是因為皇太後才猶豫,隻是擔憂,接下來有這麽多土地要去征服,有這麽多大仗惡仗要打,區區十幾萬軍隊如何能夠同時顧及得到?倘若此時我貿然稱帝,那麽蒙古方麵很有可能占據關外,我哪裏有精力去和他們廝殺?如果關外之地盡失,那麽大清豈不是又成了一個明朝?”
多爾袞終於說出了他最為躊躇的地方,終究還是印證了我的猜測,他是生怕此時稱帝耽誤了大清統一全國的機會,阻礙了大清軍隊向中原大地開進的步伐,和這個國家利益比起來,一個大玉兒又算得了什麽?也許他確實對大玉兒仍然顧及一點當年情分,然而卻絕不至於為了這點兒女私情而放棄他平生的夢想。
想到他並非是顧慮大玉兒,我的心緒稍許安寧了一些,仔細地分析著:“這個雖然是個問題,然而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況且這也並非就難以解決。皇太後充其量也隻代表了一個科爾沁部,該部多年來因為與大清的裙帶關係而屢受照顧,肯定早已引起了其他被冷落的部族不滿;蒙古人向來以利益為重,絕不會顧及什麽同胞同族之誼。對於這些個部族,王爺完全可以采取遠交近攻的策略,拉攏其他的蒙古部族,孤立科爾沁部,相信到時候科爾沁孤掌難鳴,斷然不敢進犯大清的,所以關外之地根本無憂!王爺放心經略中原就是了。”
“嗯,看來我確實多慮了,如此想來,這蒙古的確隻不過是蘚芥之患罷了。朝中大臣,就算是不支持我登基,也沒有膽量和實力來反對;而接下來歸順大清的前明舊臣們,受到我的提拔和委任,怎麽可能不積極擁戴呢?再說究竟這寶座上坐的是誰,隻要能保證他們的功名利祿,就自然會趕來阿諛逢迎了,我今天進這個皇城時,就深有感觸啊!”多爾袞終於下定了決心,緊緊地攥了一下我的手,堅定地說道:“好,這件事,我已經定下了。你放心好了,就算是為了你和兒子,我也要真真正正地戴上這頂龍冠。”
看到他終於肯點這個頭了,我一時間百感交集,如釋重負,斜倚在他的肩上,心裏說不清究竟是什麽滋味,欣喜還是釋然?
“你能這樣決定,我算是徹底放心了。王爺畢竟仍是個堅毅果決的統帥,相信有你這樣的統帥來治理國家,必然是大清之福啊!”
多爾袞溫煦的笑著,輕柔地摩挲著我的臉頰,“那麽有我這樣的男人,是不是你最大的幸福?”
我赧澀地朝他懷裏縮了縮,卻並沒有像以前習慣一樣出言揶揄,而是不好意思地老實承認了:“嗯,是啊。”接著就沒聲了,發現自己在卿卿我我,儂情蜜語方麵確實缺乏天賦,索性也就不那麽刻意做作了。
“好了,我不逗你了。說實話,難為你為我的事情如此耗費心思,我知道,你是這個世上最願意為我著想的人。如果我將來能成為唐太宗那樣偉大的君主,那麽你就是我的長孫皇後,大清最為賢能的女人!興許千百年以後,咱們的故事還會被編成戲曲評書,到處傳頌呢。”說到這裏,他將我摟得更緊了些。
我的整個身心都沉浸在了柔情蜜意之中,即使不照鏡子,也知道自己此時的臉頰上肯定飛起了兩朵紅雲。“什麽軍國大事,都不是我願意操心的,隻要你能夠對得起你自己,實現作為一個英雄的夢想,我就足夠欣喜的了,但願你我既能舉案齊眉,又能相濡以沫,永遠不會相忘於江湖了。”
我轉過臉來,目不轉瞬地凝望著他的眼睛,心潮澎湃,生怕怕時間太快,來不及將他看仔細。又怕時間太慢,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永不分離。
“一定會的。你是我這輩子所遇最好的妻子,又怎麽能不去愛惜,忍心虧負與你呢?”多爾袞說到這裏,低下頭來,凝視著我的眼睛,漸漸地湊近,我甚至能夠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氣息。在即將與我的雙唇相碰時,忽然停住了。
在我詫異的眼神中,多爾袞自我嘲解道:“方才確實忘形走神了,差點忘記這裏是堂皇大殿,寶座之上,若你我再繼續下去……恐怕就是褻du這裏的莊嚴了,咱們還是到旁邊的暖閣裏去吧,現在沒有什麽住的地方,也隻好先住在這武英殿的暖閣裏了。”
接著準備扶我起身,我伸手製止住,“回去當然沒問題,隻不過不許你再動那個心思啊。”
“怎麽了,咱們都二十多天沒在一起了,親熱一下也不成?”多爾袞沒想到我會拒絕他,於是詫異地發問。
我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胸口,關切地說道:“你的外傷現在差不多痊愈了,可內傷呢?我不能因為貪圖一時的歡愉,而置你的身體康健而不顧啊。”
“嗯,幸虧你提醒,否則我還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了。說實話,昨天自己動作大了點時,還感到些許不適呢,看來沒一兩個月,還真是不能徹底恢複,”多爾袞無奈地歎了聲,“那也隻好先忍一忍了,我聽你的就是了。”
回到暖閣之後,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由於剛剛進入紫禁城,對於這裏故明的宮女太監仍然不能完全放心,所以伺候起居的仍然是出征時一直跟隨多爾袞的親兵,他們進來掌燈奉茶,順便詢問是否要進膳食,多爾袞點了點頭。
我吩咐道:“王爺還要看折子,準備得簡單一點就好。”
“嗻。”
沒多久,幾樣精致菜肴就擺上了炕桌,我拿起筷子看了看,隻見仍然還是滿洲的菜式,心中已然明白,“看來這防範事宜還真是嚴格啊,他們生怕前明留下來的禦廚們在飲食中下毒來暗害王爺,”接著用玩笑的口吻說道:“更不敢讓那些美貌的嬪妃和宮女來侍奉王爺的起居啊。”
他也拿起了筷子,輕描淡寫地笑道:“是啊,別說他們害怕擔嚴重瀆職的罪名,我自己也不敢碰那些女人,再好的東西,沒有命去享,豈不是虧大了?”
接著端起茶杯來,“委屈你了,剛住進皇宮的第一餐就吃得這麽簡單,以後再補上好了。就以茶代酒,我先幹為敬了!”然後一口氣喝下。
我也微笑著端起茶杯,“嗬,什麽‘以茶代酒’,我看你是說了這麽多話實在渴了,才找了這麽個借口痛快暢飲吧?”
“唉,什麽都瞞不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