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如履薄冰
賴雖然繼續硬撐,然而卻已經暗暗發虛,心知不妙:肯阿附多爾袞,多爾袞完全有借此機會將他的官職一擼到底,發往前線充任普通士卒,派他前去送死的可能,他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這張惹禍的嘴巴,卻已經悔之晚矣。
多爾袞終於將目光轉向圖賴,注視了片刻,然後寬和地說道:“好了,給他鬆綁,我沒打算治他的罪。”
頓時,驚愕萬分的眾人禁不住麵麵相覷,接著齊刷刷地望向看不出喜怒之色的多爾袞,“……這麽大的罪過,怎麽能……”無論是多爾袞的親信還是中立者,大家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多爾袞為什麽會輕易放過圖賴,這是一個多麽好的降罪機會啊!
眾人如此反應自然早在多爾袞的意料之中,他寥寥數語,解釋了其中原委:“圖賴適才雖然對我大有不敬,然而卻並非背地裏搬弄是非之人。況且他為大清征戰多年,戰功累累,畢竟是功大於過,所以這一次,就暫且不治他的罪了。”
見到多爾袞如此發話,大家都不好再說什麽了,看樣子多爾袞確實準備饒恕圖賴這一次,並非隻是惺惺作態,如果誰再站出來強烈要求懲治圖賴的話,無疑是得罪人不討好,於是隻得沉默了。
很快,圖賴被鬆了綁,他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多爾袞:“你真的不治我的罪?”
多爾袞點了點頭,嘴角彎出一抹微笑。似乎對於圖賴的疑問而頗感好笑。“眼下正是討論軍務之時,如何能以戲言相欺?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罷。”
圖賴聽聞此言,終於鬆了口氣,猶豫一下,還是雙膝跪地,給多爾叩了個頭,謝道:“奴才叩謝攝政王寬恕之恩。軍前效力之時。必然戴罪立功。竭力以報!”
“好啦,起來吧!”多爾袞說到這裏,終於臉色一沉,“這次就算了,日後倘若再犯,可就斷然不能輕饒了,還要連這次地賬都算上。重重懲處,明白了嗎?”
“嗻!”圖賴趕忙喏了一聲,接著又小聲道:“奴才明白了。”
看到圖賴猶如鬥敗了的公雞,老老實實地退回班內,多爾袞又看了看譚泰,似乎想說什麽又終究沒有開口,又繼續部署軍務。直到將人事安排和作戰要略講解完畢,方才鄭重地對所有人說道:
“我大清之所以能從建州這個小小的地方興起。難道靠得全是打仗時候的勇猛無畏嗎?如果每個人都逞自己的英雄。如何能夠有大清的今日?如今我等創業未半,正是緊要之時,如果不能團結一致。精誠合作,那麽前明的覆滅,就是我們的例子了。誰要想繼續回深山老林裏茹毛飲血去,那麽他現在就站出來好了,我不會阻攔他地,自去便是,免得將來壞事!”
聽到這樣一番話,眾人皆有愧色,齊聲答道:“奴才等謹遵王爺訓誡,不敢因私廢公!”
……
圖賴回到自己駐紮在朝陽門外地軍營之中後,才發覺自己早已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濕透了幾層衣服,他令手下親兵去打了一盆冰涼地井水,用巾帕浸濕了將頭臉胡亂擦拭一番,方才讓燥熱的臉頰稍稍降低了溫度,總算是可以靜下心來分析了。
不知道怎麽的,他總是忐忑不安,似乎有什麽不妙的事情會發生一樣。回憶起方才多爾望向他的眼神和寬容的微笑,讓他覺得不那麽真實,像是籠罩了一層厚厚的迷霧,這位攝政王究竟在想什麽呢?難道他真地不想這麽早就將自己這個一貫不聽話的反對者拉下馬來,換上更聽話的人去充任?
不,不可能!任人唯親,鏟除異己;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是當權者所必需的手段,否則如何能夠站穩腳跟,牢牢地把握住權柄呢?多爾袞這次看似寬容,實際上心底裏未嚐不存有殺機,隻不過掩飾得非常嚴實罷了。也許現在是用人之際,所以不便翻臉,若是自己完全失去了用處,那麽還不得死路一條?多爾袞的整人手段何等厲害,自從充任輔政王之後,幹淨利落地收拾掉了肅親王,逼得禮親王惶恐不已,不得不告老退隱;鄭親王一個厚道人也被他整治得唯唯諾諾,忍氣吞聲,壓根兒不敢對多爾袞說半個“不”字;自己抱怨幾句,立馬就被人告發而投入大獄,差點丟官削爵……
更何況自己當年還得罪過多爾袞:天聰五年時,大淩河之戰。由於自己一時衝動,奪功心切,因而貿然直入敵軍防線,結果中了埋伏,被躲在壕溝裏麵的明軍狠狠地衝殺了一番,精銳損失大半。這時候在後麵督陣的貝勒多爾袞見狀大驚,親自冒著炮火矢雨策馬衝上來支援,好不容易才勉強將陷入包圍圈的將士們營救出來,甚至差點因此喪命。
這一仗相當慘烈,戰後一清點,由於圖賴地過失,導致軍士傷亡數千,甚至死了四員官階頗高,深受皇太極器重地大將。聞訊之後皇太極大發雷霆,怒罵道:“圖賴輕進,諸軍從之入,朕弟亦衝鋒而進,有不測,將爾等食之!敵如狐處穴,更將焉往?朕兵天所授,皇考所遺,欲善用之,勿使勞苦。穆克譚我舊臣,死非其地,豈不可惜?”
當時他聽得膽戰心驚,偷眼望了望站在一邊的多爾袞,卻見多爾袞對他不理不睬,顯然對他很是不滿。而自己也事後也沒有拉下臉來主動去找多爾袞道歉,順便感激一下救命之恩,這個梁子算是結下了。隨著年齡的增長,多爾袞地韜晦也越來越深,這就更讓他狐疑不定,弄不懂多爾究竟什麽時候,會以什麽方式報複了。
圖賴越想越是心驚肉跳,事到如今究竟該怎麽辦?要他順應時勢去向多爾袞搖尾乞憐。厚顏奉迎,那還不如殺了他,他平生最恨這類見風轉舵的小人;如果繼續這麽僵持下去,做一枚眼中釘肉中刺,那麽遲早有一天會成為豪格第二,甚至會死得更加難看。那麽到底應該怎麽辦才好?
還有,二十天前多爾袞受傷,他自以為機會到了。於是忙不迭地寫信給盛京地同僚們報喜。請他們早作準備。徹底清除多爾的勢力,結果回信沒等到,卻等來一個多爾袞的福晉在來時路上遭遇不明叛軍追殺的消息。他猜想這多半是索尼鼇拜等人的主意,如今還被抓獲了幾名俘虜,聽說正在被秘密審訊,卻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消息,他也無從打探。萬一那些俘虜受刑不過招供出來,自己豈不是也成了重要嫌犯,被定下個殺頭之罪?
圖賴心煩意亂地在軍帳中來回踱步,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終於停下腳步,“不行,我不能這麽坐以待斃,得寫信給索尼他們問問主意。總不能老老實實地被多爾給一鍋燴了吧?”
於是他高聲吩咐帳外:“給我準備紙筆。快點!”
等到諸多事宜安排
後,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多爾袞重新回到了大殿裏,禦座前。抬頭盯著天花頂的蟠龍藻井雕刻。那雕刻極精致,彩畫絢麗,金碧輝煌,他靜靜地欣賞著,其實此時的腦子裏想的卻是如何整頓燕京,安定民心,建立全國統一政權。
雖然登上了明朝皇帝地金鑾寶座,但他地頭腦仍十分清醒,清楚地知道,擺在自己麵前地是一個百廢待興的爛攤子。作為大清勁敵的李自成手中還有數十萬大順軍,雖然已經兵敗西行,但並不是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他一旦養精蓄銳,卷土重來,大清將隻有暫退到關外的命運了。還有,據報說前明的福王南下,已經到了南京,估計南明政權很快就將在南京建立,號令天下了,屆時明朝的遺臣遺將們必然趨之若騖,一下子可以就拚湊起號稱百萬地大軍!
江南半壁河山的歸屬還是個未知數,大清的十幾萬大軍雖已開進了京畿地區,但這一帶久旱無雨又飽經戰亂,遠近青苗為兵馬蹂躪踐踏,城草數百裏甚至連野草都見不到,要知道此時正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春天哪!城內的糧草珠寶多為流寇帶走或焚毀,城中之百姓生活無助,甚至相聚為盜,殺人放火,搶掠成性。京城百姓,人心浮動,尚且難以接受被他們這樣的異族所統治。該如何能迅速改變這一窘境呢?麵對如此殘局,多爾袞思前想後,未免憂心忡忡。
我在外麵轉了一大圈,等回來時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後了,邁入大殿,隻見到多爾袞正背對著殿門佇立在禦座前,一動不動,似乎在沉思著什麽。我正準備躡手躡腳地返回暖閣去將那些他閱覽之後做下記號的奏折一一批示時,他已經敏銳地覺察到了背後的動靜,回頭看到是我,臉色輕鬆了許多,“怎麽,都去看過了?”
“紫禁城這麽大,如果全部轉個遍起碼要大半日地時間,哪裏有這麽快地?”我麵帶憂色地回答道:“想不到李自成臨走時還燒得這麽徹底,整個紫禁城除了後宮和這座武英殿之外,皇極、保和、建極等極其重要的大殿幹脆隻剩下了一片廢墟,幾乎連根完整的木頭都找不到了。”
“估計李自成當時在想:‘明朝地列祖列宗們絕不會想到他們苦心營造的皇宮,會讓我一個小小的驛卒住著,又被我燒了吧?嘿嘿,大明幾百年的基業就毀在了我之手,這皇宮吳三桂和那亡國的太子休想得到個完好無損的,京師也是一樣!’”多爾袞難得地幽默了一次,雖然他沒見過李自成本人,然而卻著實把他這種心態猜了個透徹,連語氣和神態都模仿得活靈活現。
我陰霾的心情總算是少許好了一些,“咳,眼下這麽一片爛攤子,想想都要焦頭爛額,虧你還能想到這個!”
多爾袞收起了笑容,似乎在估算著什麽,片刻之後問道:“我雖然沒有見過這幾座大殿原本的模樣,不過以這座武英殿為參照,那座相當於盛京大政殿的皇極殿,倘若要徹底重建起來,恐怕需要五六百萬兩黃金吧?”
我回憶著現代電視紀錄片裏那宏偉輝煌的太和殿,大略地記起了它的建築需耗,於是肯定地點了點頭:“沒錯,這個數目,隻多不少。這建造大殿的所有木材都要選用最上等的檀木,尤其是那根大梁,要選用雲貴等地深山之中最為堅固和巨大的樹木,光砍伐,運送,人工這些耗費,就起碼要上百萬兩銀子,就更不要說建造三座類似的大殿所需要的費用了。”
多爾袞的眉頭微微蹙起,感慨道:“昔日漢文帝因為修一座高台需要數百兩黃金而就此作罷,所以才有‘文景之治’,而今明朝光修建一座大殿就要耗費五六百萬黃金之巨,也難怪會亡國了。看來這奢侈之風,萬萬不能任其蔓延啊!”
“如果把三座大殿全部修起來,恐怕把大清現在所有的家底都拿出來也不夠,隻是這麽恢宏壯麗的宮殿修建完畢之後,終究還是讓別人來住啊,還有這把華貴異常的龍椅,也照樣要拱手讓人。”我說到這裏,仰著頭,極為惋惜地打量著那張純金打造,鑲嵌無數寶石的寶座。
多爾袞沉默了一陣,終於伸出手來,輕聲道:“來,熙貞,你上來吧。”
“為什麽?”我看了看那象征至高皇權的寶座台基,心中突然升出了一陣惶恐之感,此時這裏決不是我那個時代可以買票參觀的景點,而是堂皇森嚴,至高無上的君權之地,誰要是觸犯了少許,就是天大的罪過。如今我站在這台階下麵仰視著那黃金屏風和黃金龍椅時,忽然想起了一句外國人的感言:“當我看到如此偉大而神聖的建築時,幾乎就忍不住當場跪下了!”
他並沒有收回手去,而是繼續用鼓勵的目光注視著我,定定地回答道:“因為我不想再這樣居高臨下地同你對話。”
我再也沒有拒絕的理由,如同根本無法抗拒他的命令一樣,一步一步地,平生第一次地踏上了禦階,雖然隻有幾級,然而似乎每一步都格外沉重,正如我的心情。
短短的一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最後我竟然毫無抵抗能力地被多爾攜著手,與他並肩坐在了禦座的明黃色坐墊之上。這禦座非常寬敝,並坐兩人都不嫌擁擠。
“我聽說,在皇極殿的禦座正上方的藻井中,有一條盤旋的巨龍,它的口裏銜著一顆實心的銅球,足有六七百斤之重。而且這條龍據說有神性,能夠分辨出下麵坐的究竟是真命天子還是篡位者,如果皇位來路不正的人坐了這個寶座,那顆銅球就會立即掉落下來,將篡位者砸成肉泥……”
他淡淡地講述著,似乎毫不關己似的,眉目間沒有任何情緒的流露。
我心中大驚,多爾袞給我講這個傳說究竟是什麽意思?莫非他是在隱晦地告訴我,他已經放棄稱帝的打算了嗎?
盡管心中慌亂而忐忑,
“嗬嗬,這不過是明成祖朱棣的皇位是奪自於侄兒,是個實實在在的篡位者,因而心裏發虛,生怕別人也會學著他的模樣篡奪他們朱家的皇位,所以才故弄玄虛,用來恐嚇臣下的一種手段而已。如果那神龍果真靈驗,為什麽沒把他自己給砸死?再說那李自成甚至滅掉了他們大明王朝,三天前也是在皇極殿裏登基稱帝的,神龍不但沒有降下銅球將他砸成肉餅,而且還老老實實地看他大模大樣地坐在禦座上接受眾臣朝拜,山呼萬歲;甚至還被李自成臨走前的一把大火給燒熔,成了一堆廢銅爛鐵!如此看來,有何靈驗神聖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