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節 劫後相見
盡管我看不到此時自己的臉色,但也可以預料得到,應該正符合“麵如土色”這個形容。周圍的幾位黃衣侍衛忙不迭地詢問我是否受傷,這時候,驚魂稍定的我才感覺到兩手的手掌上一片火辣辣的疼痛。翻轉過來一看,原來方才勒馬太猛,以至於被粗糙的韁繩磨去了一層表皮;手指上還添了幾道大大小小的口子,估計是方才死命地扳著木板逢時被割破的。
“沒事兒,你們不必擔心,”我輕描淡寫地放下手去,然後抬頭問道:“幸虧你們趕來得及時,不然……對了,你們是誰派來的?”
“回福晉的話,步兵統領何大人聞知福晉已經出城,生怕隨行護衛太少而不夠安妥,所以派奴才等共兩百名正黃旗護軍,騎快馬趕來為福晉護衛,誰曾想一連趕了三百餘裏路,居然在這裏碰上了叛軍。奴才等心知不妙,因此趕來,卻終歸到得遲了些,令福晉受驚,還請福晉降罪!”為首一名侍衛單膝跪地,簡略地講述了他們出現的原因。
我長長地舒了口氣,暗自壓抑著急促跳動的心,慶幸著還好派人去通知過何洛會,不然我今天就注定要死在這遼河上了。好不容易平緩了喘息,我故作鎮定地回答道:“你們都起來吧,幸虧你們及時趕到,不然結果定然不堪設想,你們如此功勞,等見了王爺之後我定然會為你們求得嘉獎的。”
“奴才等不敢邀功,謝過福晉!”他們齊齊地回答道。
此時岸邊的王府護軍們隻剩下三個,而浮橋上這三名拚出死力扼守橋頭的侍衛們也倒下了兩個,那個沒有倒下的也多處帶傷,他們並沒有湊到這跟前來,而是在原地俯身察看重傷倒地者們的情形。風從對岸刮來,帶來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浮橋上已經流淌了許多鮮血,染紅了木板,透過縫隙流淌入河水,隨著滾滾的波濤東逝而去。
我不禁一陣悲愴,為了自己一人,連累害死這麽多人的性命,也不知道上遊激戰處那些拚死牽製住大部分追殺者的四十幾名侍衛們,現在還剩下多少。腳步沉重地邁過一具具屍體,踏著橋麵上的血跡,我緩緩地走到岸邊,停下了腳步,因為我實在不想返回方才上遊的激戰處,去看那酷烈驚心的景象。
沒有多久,大隊人馬就趕來了,正黃旗和正白旗的將士們合並一處,點數一下,不到兩百人。尤其是正白旗軍士,折損過半,眼下也隻剩下不到二十人,多半負傷,仍然堅持地挺立著,保持著應有的軍人形象,我看在眼裏,感動在心頭。
“擒獲了多少叛軍?”我高聲詢問道。
既然這群追殺者顯然不是普通百姓或者家丁所扮,那麽就絕對是八旗軍士無疑,但問題是他們怎麽會穿著正黃旗的服裝來追殺我?倘若我這邊沒有完全鏟除殺盡,隻要有一人逃出生天,那麽正黃旗的幾位大臣就會立即成為重大的嫌疑對象,別的不說,起碼要先革職係獄,嚴厲審查,真正的幕後主使怎麽會如此大意?為了進一步查證,於是審訊俘虜則是一個關鍵的突破口。
“回福晉的話,隻擒獲了五名,其餘的要麽已經斃命,要麽就自殺身亡!”說話間,五個已經被捆綁得牢牢實實的叛軍已經被推搡上來,他們雖然滿臉血汙,卻仍然不改冷酷而漠然的神色,也隻看了我一眼,就紛紛閉目不視。
我滿腹鬱火,強壓著極大的憤慨,冷聲問道:“是誰派你們來殺我的?說出來的話就不殺你們。”
幾人輕蔑一哼,緊繃著嘴唇,一言不發。
看著這幾個俘虜的高傲態度,我就知道沒那麽容易得到什麽有利的消息,況且看他們的模樣應該也隻是下級軍士,但是出於對主子的忠誠,他們是不會開口的,哪怕是脅之以死也沒有絲毫用處,隻能令他們更加鄙視。
“我知道你們都是拔尖兒的硬漢,就算是每人抽上一百鞭子也未必肯招供,否則你們的主子也就不會放心派你們來行此險事了。雖然你們一心求死,但我卻並不準備答應你們,待會兒吧你們送到軍中,讓更有辦法的人來審訊你們。”我說罷,一揮手,吩咐道:“把他們都押上同行,等到了軍中再行處置!”
“嗻!”
我處理完畢善後事宜之後,又派出侍衛返回盛京,帶口訊給何洛會,令他立即追查城中的軍隊調動情況以及那幾人的最近動向,這才重新踏上了另一座完好的浮橋,快速地通過遼河之後,催馬揚鞭向南奔去。
一路上,天色逐漸暗了下來,晚風帶來了些許涼意,也挾帶著大量沙塵,打在臉頰上,幾乎難以睜開眼睛。然而讓我心情惡劣的倒也不是這個惱人的天氣,而是對於這次追殺事件幕後主使的真實身份而感到疑惑:究竟是誰一定要將我置之死地而後快呢?
第一個念頭當然是後宮裏的大玉兒,不過一想似乎不對,她雖然有這個動機,但卻沒有這個能力,或者說缺乏作案條件。她如果想調動後宮禁衛軍,必須要和兩黃旗大臣取得聯絡,隻有合流到一塊兒才能辦到;況且此招太險,很容易被追查出來,一旦把她牽涉在內,那樣豈不是自尋麻煩?按理說一貫謹慎多智的大玉兒應該不至於出此險棋。
代善已經引退,雖然心底裏仍然反對多爾袞擅權,巴不得多爾袞早日倒台。可是這老頭子現在除了威望之外,幾乎沒有什麽真正實力了。況且他根本沒有任何必要出此殺招,這種鋌而走險的方法他是絕對不會采取的,因為這樣就算是成了也於他毫無好處,他除非是老糊塗了才會這麽辦。
那個表麵寬厚長者,實際上精滑無比的濟爾哈朗?也不像。他口口聲聲擔憂多爾袞日益獨專威福,恐怕遲早會起不臣之心,實際上還不是因為自己被多爾袞排擠下去而暗暗憤恨,日夜琢磨著究竟如何能夠東山再起,揚眉吐氣?他也是個步步謹慎,細致入微的人,諒他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也不會行此險棋的。
排除了他們幾個,眼下的嫌疑目標就轉向索尼、鼇拜等幾個兩黃旗中大臣身上了。雖然沒有確鑿證據,然而自從皇太極死後到現在,就他們幾人在不肯安分地上竄下跳,絞盡腦汁,琢磨出各種陰險招數來對付多爾袞,雖然結果均告失敗,然而可以想象他們不會就此死心。如今多爾袞帶領大軍出征在外,難保他們不會待在盛京蠢蠢欲動,然而他們究竟能幹什麽呢?
最大的疑問,也是我難以解開的疑團是:如果真是索尼這幫人所為,那麽他們有什麽理由不去殺多爾袞,而衝著我來呢?當然,想在侍衛環護,戒備森嚴的情況下鏟除多爾袞簡直就是難如登天,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可是即便這樣也不能解釋他們會因此而殺我泄憤啊?我區區一介女流,能成什麽大事?值得他們如此興師動眾嗎?
除非……除非是大玉兒暗地裏派人與他們聯係,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已經互相勾結,於是他們就在這位聖母皇太後的示意下,趁著我出城的機會動手?這恐怕是唯一可以成立的解釋了。然而沒有任何證據,要讓多爾袞相信這個事實,是非常困難的;弄不好還會引起懷疑,認為我是在故意針對大玉兒,到時候可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碰上一鼻子灰了。
等我終於抵達大軍營地時,已經是明月初上了,我逐漸放慢了馬蹄,踏著滿地銀霜般的清秋,向那燈火通明的大營行去。
守衛軍士看到我突然出現在營門口,頓時驚愕不已,得知我的身份之後,急忙跑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功夫,隻見一位高大魁梧的中年將領匆匆地迎了出來,我借著月色和周圍的燈火一看,原來是前番派人向我報訊的英鄂爾岱。
他也顯然沒能料到我會這麽快就趕來,連忙上前施禮道:“福晉怎麽如此匆忙地趕來了?這……”
我心中焦急惦念,所以也主動免去了繁文縟節,直截了當地問道:“王爺現在怎麽樣了?我這就過去看看他,否則放心不下。”
英鄂爾岱看到我身後個個很明顯是經曆了一場激烈廝殺的侍衛們,愣了一下,不過馬上回答道:“王爺的傷勢並沒有起初擔心得那麽嚴重,今日天明之後就下令繼續行軍了。王爺正在中軍帳內與眾位王公將領們商議事情,不知福晉現在是否打算前去?奴才這就給福晉帶路。”
我心頭大喜,由英鄂爾岱引路,穿過一座座營帳,終於到達一片開闊地,當一座巨大的黃色大帳出現在眼前時,我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情愫油然升起,恍如在空曠寂寥的原野上迷失了良久,曆盡劫難,終於找到了溫暖的棲身所,見到了久違的親人一樣,全身心地放鬆下來。
英鄂爾岱正要進去通報,被我低聲製止住了,“英大人不必前去通報了,以免耽誤王爺商議大事,我就在這裏看看,確定王爺沒事就好了。”
他點了點頭,悄然地退下了。同時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侍衛向後退開一段距離。
我快步走到近前,停住腳步,緩緩地抬起手來,在摸到帳簾的一刻,不知怎的,竟然停頓住了。隻覺得心頭異常忐忑,巨大的期望伴隨著巨大的緊張,令我在一瞬間幾乎失去了揭開帳簾的勇氣。奇怪,我在緊張憂慮著什麽?英鄂爾岱不是已經說他沒有什麽大礙嗎?我為什麽還會如此失態?難道我患得患失到如此地步,以至於連這點信任都沒有了?
我緊緊地咬著下唇,一點一點,無聲無息地,將帳簾掀開了一道縫隙。裏麵的燈光立即透露了出來,此時帳內的情景也盡顯無餘:紅色地氈兩側的十餘把椅子都空著,眾位戎裝在身的王公大將們正圍著一張偌大的方桌,俯身在察看著什麽。一幅巨大的軍事地圖懸掛在後麵的帳壁上,上麵清清楚楚地表示著整個遼東、漠南蒙古、黃河以北所有疆域的山川地勢,城池要塞,在巨大的蠟燭映照下,忽明忽暗。
然而我卻沒有看到多爾袞,哪怕一個背影都沒看到。站立一陣後,我終於掀起帳簾走了進去。
聽到背後的腳步聲,眾人紛紛詫異地轉過身來,當看清我的臉之後,全部驚愕異常,嘴巴半張,似乎想說什麽卻有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隻得個個僵住了。
多爾袞正坐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斜倚著厚厚的靠墊,低頭察看著眼前的沙盤,顯然很是聚精會神,以至於當我隔著桌子站在他麵前時,方才發覺。他抬起頭來,由是一愣,似乎第一反應就是準備站立起來,然而卻顯得非常吃力,隻是欠了欠身子,終於頹然放棄。
隻見他的臉色冷白如玉,卻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和卓然,取而代之的是憔悴和晦暗,隻有一雙眼睛仍然明亮,就像此時夜幕中最為璀璨的星辰,然而看在我的眼中,卻衍化成了另外一種酸楚的痛感。
“熙貞?你怎麽來這裏了?都沒有通報一聲,我也好派人去接你……”多爾袞的聲音暗啞而乏力,盡管如此,他的目光依然敏銳如常,一眼就看出了我身上的不妥之處,頓時一驚:“你怎麽如此狼狽,莫非路上遇到了什麽變故?”
“我,還好能夠趕來這裏,看看王爺傷勢如何,身子是否並無大恙,總算是可以稍稍安心一些,”我說到這裏時,聲音幾乎顫抖,為了避免在眾多王公大臣麵前徹底失態,我極力地壓製著情緒的強烈起伏,用盡量輕鬆的語氣繼續道:“不想正好遇到王爺與眾位大人們商議軍務要事,我還是先行回避為好。”
多爾袞顯然已經會意,看得出我似乎有很多話要私下底同他一一道來,於是撐著扶手直起身來,點了點頭,“好,那你先下去休息一下吧,待會兒我這邊商議完畢再會話也不遲。”
退出帳外之後,外麵的英鄂爾岱正在向與我同來的侍衛們詢問著什麽,見我這麽快就出帳,著實有點愕然,不過他很快迎了上來,將我安置到旁邊的另一座營帳裏歇息。等看著旁人退下後,他頗為警惕地說道:“福晉,奴才方才聽他們回稟,著實吃驚不小,竟然會有人膽敢派兵追殺福晉,如此大逆不道,一定要嚴厲追查不可!”
我逐漸收斂起方才的激動情緒,恢複平靜後頷首道:“是啊,這一次表麵上是要將我除之而後快,實際上還不是針對王爺來的?至於究竟是何人主使,你一定要加緊審訊追查,萬萬不可放過任何蹊蹺之處。”
“奴才明白,如此大奸大惡之徒,倘若不盡早揪出,日後對王爺及福晉不利之事恐怕會越發凶險,斷然不可掉以輕心,奴才一定會加緊審訊刺客,盡早查出元凶的。”說到這裏時他又是滿臉愧疚之色:“如若不是奴才沒等清楚具體狀況就急著派人回京向福晉通報的話,也不至於令福晉遭遇如此大險,實在是難辭其咎啊!奴才會主動向王爺請求降罪的。”
我擺了擺手,“好啦,別有事沒事都自稱罪過的,英大人也是出於對王爺的一片忠心,所以才會如此急切的,這哪裏算得上哪門子罪過?對了,大人跟隨王爺多年,深受信任,想必應該知曉眼下王爺的傷勢究竟如何吧?就算外人需瞞,卻也不必對我隱瞞,你不妨照實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