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節 拶指夾棍

這場臨時而倉促的會議在繼續著,堂內所有人都在議論紛紛。這些吳三桂的親信將領和幕僚們都被京城失守的消息震動得不知所措,一時間誰也說不出好的主張。有人建議迅速退兵永平,憑著石河,抵禦李自成的進攻。有人主張退兵山海關。還有人主張幹脆重回寧遠,向滿洲方麵借兵,收複燕京。

但每一項建議提出,都立刻召來反對意見。因為永平和山海關都非長久立足之地,而重回寧遠已經根本不可能了。於是又有人提出,可否在關內另外找一個立足的地方。可是關內並沒有這樣的地方。他們的人馬除原在山海關的幾千人之外,都是從寧遠來的遼東將士。他們對遼東地理熟悉,人情風土熟悉,一到關內變成了異鄉客,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地,去哪裏尋找立足之所?

在眾說紛紜的商量過程中,大家還想到,李自成已經拿下燕京,當然不會忘記永平還有這樣一個趕來勤王的生力軍。如今大明覆滅,這些將士都一夕之間才成了國破家亡的無根之人,李自成會采取什麽措施?顯而易見,他必然要派人前來勸降,倘若關寧軍堅持不降的話,就要派兵前來攻打。這些緊急問題的確是迫在眉睫,不但吳三桂心急如焚,一時間委決難下,所有手下將領們和幕僚們也個個急得拿不出最合適的主意來。

吳三桂沉思良久,然後麵向著眾位將領幕僚,鄭重地說道:

“我等奉旨勤王,恨不能立刻回師燕京,與流寇決戰,收複京師。可是,我們兵力有限,又無後援,數萬將士的糧餉也成問題。方才各位所談意見,都是出於一片忠君愛國之心。隻是此事必須仔細斟酌行事,以求萬全之策。”

眾將領們互相對視後,齊聲說道:“全憑大帥主張。”

“可如今敵兵勢眾,我們勢單,不暫時退兵,自然不行。但是退到永平,不能禦敵;退到山海關,也不能禦敵。敵兵必然進兵追擊,我們如何能夠以孤軍守孤城?”吳三桂簡要地分析著當前的嚴峻形勢。

眾人聽了吳三桂這幾句話,都不覺點頭。有人想到向北朝求援,可是不敢說出口來,因為一旦滿洲出兵,會是什麽後果,誰都沒有把握。況且滿洲人是他們的陳年宿敵,相見分外眼紅,這樣的打算,即使心裏有,卻也不敢建議出來。一時間大帳中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吳三桂的臉上。

他看了看眾人的反應,然後繼續道:“現今皇上和太子都沒有下落。據京師方向來的探報說,流寇進城的時候並沒有遇到什麽抵抗,沒有發生任何巷戰,可見皇上和太子決不至於會死於亂軍之中。他們有沒有在流賊進城之前逃出京城,藏入民間的可能?”

此言方畢,將領和幕僚們就紛紛點頭,許多人在絕望的心頭上產生了一絲希望。

稍稍停頓之後,吳三桂又說下去:“倘若皇上和太子能夠不死,變換衣服,在混亂中逃出京城;隻要他們不被流賊找到,大明江山就不會完。如今江南半壁江山都還完整無缺,財富充足,人馬甚多,不會使闖賊南下得逞。畿輔、山東境內也不過剛剛被賊兵占領,尚未站穩腳跟,人心也還向著大明。因此,隻要皇上和太子有一個能逃出京城,全國就有了主心骨,不僅南方臣民將始終效命,營救聖駕,即畿輔、山東、河南各地豪傑,亦必紛紛起兵勤王,使流寇應接不暇,捉襟見肘。所以說,雖然我們目前處境非常很難,但是拯救國家社稷,立不世之功,青史留名於百世,也正在此時。”

這番準確而合理的分析立即打動了在場的大部分人,大家心底裏已經快要化為灰燼的希望之火又再度燃氣,霎時間隻覺得急不可耐,時不待我,於是紛紛拱手請命道:

“大帥,而今事不宜遲,如何找到皇上和太子,找到之後,如何迎來軍中,還請大帥訓示!”

吳三桂心中琢磨道:倘若皇上知道我軍已經趕來勤王,就必然從朝陽門或東直門逃出京城。畢竟城外到處都有闖賊的兵將和巡邏馬隊騎,於路上盤查甚緊,隻好暫時藏身在某一個隱蔽的地方。又或者說不定已經掏出城外,往郊區躲避,興許眼下就在這通州境內。

看來一定要馬上派出大量密探,前往京城或者京郊四處詳細地秘密查訪才是。於是吳三桂站立起來,正準備一一分派時,忽然從外麵步履匆匆地趕進來一名普通百姓服飾的人,剛一邁進門檻,立即情緒激動得幾乎難以把持,幾乎是癱伏在地當中,聲音哽噎,斷斷續續地說道:

“大帥,大事不好了,皇上他,他……”

頓時在場所有人的臉色均是猛然一寒,吳三桂也一眼認出了這人是他最近一次派出去,到京師探查具體情形的密探,如今看到密探如此神色,他心底裏已經明白了大半:“莫非,莫非皇上已經罹難?……”吳三桂用顫抖的聲音自言自語道,同時死死地盯著地上的那人。

密探總算是喘息稍定,帶著明顯的哭聲匯報著:

“皇上已經於昨日中午京師城破後於煤山自縊殉國,皇後與眾後宮妃嬪也都一一自盡。太子,永王,定王原本準備逃入國丈周奎府上暫行躲避,等外麵平靜一些的時候再設法逃到南方去。不料那周奎見局勢不妙,膽小怕事,生怕引火上身,根本就不肯開門讓太子和兩位王爺進去,結果他們被進城不久的流寇巡邏馬隊遇上了……現在也是音訊全無,生死不知……”

聞知崇禎已經身亡的消息,頓時在場所有人均是悲慟不已,紛紛跪倒在地,望西邊的京師方向連連叩首,失聲痛哭,一時間整個大廳如同追悼靈堂。這種悲哀並非是一般失去親人的哭泣,而是對於最後一絲恢複社稷,重建大明朝廷的希望徹底破滅,有感而發的極度絕望,令這些身經百戰,堅忍不拔的漢子們,也禁不住涕淚滂沱。

“大明算是完啦……”吳三桂呆若木雞地僵立當場,心底裏恍恍惚惚地響起了這個似乎隻有他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

經過一整夜的深思熟慮之後,吳三桂終於拿定了主意。在燕京陷落的第三天,他再次召開會議,這次是布置如何撤退和應付京師內流寇的策略:

“我們關寧軍隊雖然都是能征善戰的精銳之師,然而兵力薄弱,難以敵眾。看眼下的情形,是進亦不成,退亦不得。前去燕京是孤軍深人,而賊寇以逸待勞,對我們顯然不利。留在此地,賊寇來襲,敵眾我寡,容易受他包圍,甚至有全軍覆沒之憂。為今之計,隻有迅速撤軍,一部分撤到山海關,大部分撤到永平待命。”

眾將不解,因為吳三桂這話說得有些模棱兩可:“大帥,那我們究竟是在永平還是在山海關與賊寇決一死戰呢?”

“臨時再定吧。”吳三桂歎了口氣:“要是我們全部去山海關,流寇會認為我們膽怯逃走,他必然會於四月上旬在燕京僭號登基。我們大部分人馬暫駐永平,他知道我們無意撤退,心中就要掂量掂量。說不定他就不敢馬上登基。倘若他到永平同我們作戰,我們就要看看他出兵的人數。如果他全師而來,人馬眾多,我們可以再退到山海關。”

有人似乎明白了吳三桂的用兵方略,有人還不甚明白,互相交換眼色。吳三桂知道他們心中存疑,也知道他們在懷疑,自己這五萬人馬如何抵擋得了三十萬賊寇大軍,這一點吳三桂心裏自然有數,但此時仍然不是解釋的時候。

他最後說了一句總結語:“車道山前必有路,咱們複國的希望也不是完全沒有的。大家放心,到時候賊寇倘若以重兵犯山海關,我自有良策可破敵軍,你們這就下去準備吧,此事宜早不宜遲!”

第二天一大早,這支彪悍精銳的部隊做事情果然是幹脆利落,什麽人退駐永平,什麽人退守山海關都已經連夜部署好了。吳三桂一聲令下,關寧軍立刻到處搶劫,*婦女,放火燒毀村落。毫不知情的百姓們看到氣勢洶洶的關寧軍襲掠而來,嚇得亂紛紛地往曠野中逃命。逃不及的,男的被殺死,女的被強奸。中午的太陽懸掛在天空的正中央時,關寧軍已經滿載而去,撤退了個幹幹淨淨,隻留下被洗劫一空,滿目瘡痍的縣城……

已經在紫禁城裏住了四五日的闖王李自成,算是舒坦至極地享受了一番紙醉金迷,肉欲情色的快活日子。自從他踏入後宮的那一刻起,凡是沒有來得及逃脫或自盡的後宮嬪妃和宮女,全部被拉到禦座麵前,讓闖王從頭到腳地打量了個清楚。

最後李自成滿意地點了點頭,“嗯,這些個都不錯,孤王這裏先留下三十個,再分給劉愛卿三十個。劉愛卿,你隨便挑選些合眼的帶回去吧!”

“多謝闖王恩賜,俺就不客氣啦!”劉宗敏一雙色迷迷的眼睛在眾宮人的身上一一巡視而過,嚇得眾女都是花容變色,渾身瑟瑟發抖。

三月二十三日的早晨,李自成端坐在武英殿的龍椅上,聽著群臣奏事,他剛剛從竇美儀宮裏的牙床上懶洋洋地起身,看起來精神挺不錯。

“……臣已命文諭院臣代吳襄草一諭吳三桂家書,勸吳三桂即速投降。待臣親自修改書稿後,再命吳襄親筆抄寫一份,蓋上私印。去山海關勞軍與勸降之事,關係重大,臣懇求陛下今日召見出使者,親口囑咐,以示陛下期望吳三桂即速來降之殷殷厚望。並遣使者盡攜犒軍巨款及吳襄家書啟程,力爭五六日內到達。倘若諭降順利,吳三桂將軍中事物料理妥當,隨唐通前來,恐怕也要四月初三四日方能來到。所以,陛下登極日期,定在四月初六日最好。”牛金星站在階下詳細匯報著。

“山海關離燕京有多遠路程?要幾日才能到達?”李自成一想到徹底收服關寧軍,然後隨即在燕京登基,就覺得急不可耐。

宋獻策恭恭敬敬地回答道:“燕京至永平府共計五百五十裏,再往東一百八十裏方才到達山海關,所以從燕京至山海關是七百三十裏路程,按照正常速度,使者應該於六日後抵達。”

李自成點點頭,又忽然想起了這座京城裏的財富該如何取得,用來犒賞將士和充作軍餉之用。畢竟這次先行抵達燕京的大順軍,已經達到三十萬之眾,如果後續部隊繼續開來,確實需要巨大數目的錢糧來養,按照他一向的習慣,就是將官員和富戶統統抓起來,拷問追贓。

他向劉宗敏問道:“明朝是無官不貪,萬民痛恨,向這些貪官汙吏們嚴刑追贓,作為軍餉,同時充裕國庫,為當前一大要略,此事刻不容緩。你打算什麽時開始?”

劉宗敏大剌剌地回答道:“臣決定從明天起開始逮捕明朝的皇親勳臣和六品以上官員,先用夾棍夾死幾個,順便打死幾個,殺一殺他們的往日威風,出一出天下百姓的怨氣!”

李自成點點頭,說道:“孤登基後即回長安,此一追贓大事,必須在月底前做出眉目!”

對於拷掠追贓的嚴重失策,群臣沒有敢說一句諫阻的話,大家不僅害怕違背新天子的“聖意”,也害怕觸怒了劉宗敏。還有一層,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是大順朝眾多武將們的心願,而李自成是依靠大小武將打下江山,所以他不能不順應大小武將的意願而作此決定。況且這也是大順軍中的一貫政策和習慣思路。如今雖然已經占領了數省之地,但卻是到處饑民載道,縱然建立了新朝,但用費更大。所以進燕京後向明臣大張旗鼓地拷掠追贓,勢在必行,無人膽敢諫阻。

“他奶奶的,這幫子貪官汙吏,平日養尊處優,養得一身細皮白肉,隻要皮鞭一抽,夾棍一夾,十指拶緊,不要說叫他們獻出來金銀財寶,哼,連嬌妻美妾和沒有出閣的小姐也會獻出!”

劉宗敏得意洋洋地坐在田府正堂的門前,麵前擺了一張寬大的檀木桌案,上麵擺滿了大魚大肉,珍肴美饌。他一手摟了個嬌媚的女子,一手拿著黃金酒杯,打量著上麵上的珍奇圖案,禁不住驚奇道:“這些魚肉百姓的貪官們可真會享受,連個喝酒的杯子都弄得這麽漂亮,不知道這京師裏還有什麽新鮮玩藝是咱沒有享用過的……”

旁邊擺著一張略小一點的書案,一個文書模樣的人正忙著在上麵翻著厚厚的賬簿和明細,一一核對著查抄後報上來的數目。台階下的庭院裏,與此不相匹配的場景是,足有三十幾個官員模樣的人正被嚴刑拷打。他們或是被帶有鐵釘,麵目猙獰的夾棍夾得死去活來;或是被棱角鋒利的鐵拶子夾得手指鮮血淋漓,骨斷筋連,慘叫聲不絕於耳。

劉宗敏一進城就按照原定計劃,每天逮捕明朝的在京官吏,幾天之內逮捕了六百多人,有皇親、勳臣、朝中大臣,也有普通臣僚。原說隻逮捕六品以上的官吏,但很快打破這個限製。還有,原說有清廉之名的大臣不加逮捕,但是這一條也被打破了。被拘捕的官吏大部分關押在劉宗敏駐節的田皇親府的西偏院中,小部分關押在別的將領宅中,天天施用各種酷刑,進行追贓。

“他娘的,又死了一個。”眼見著一個年老體衰的老者終於瞪著眼睛伸直了雙腿,一動不動了。一個大順軍的低級將佐俯身下來試了試老者的鼻息,然後不耐煩地罵了一句,一揮手:“拖下去!扔在大門口的死人堆上,叫他的家屬拿一千兩銀子來收屍,不然就扔去野墳崗上喂野狗!”

劉宗敏繼續一麵逗著懷裏的美人,一麵大吃大喝,仿佛眼前這血淋淋的場麵根本與他毫不相幹一樣,連頭都沒抬。旁邊一個幕僚模樣的人實在看不過去,小心地提醒著:“侯爺,今天這已經是第十四個啦……”

“這有什麽,反正這燕京城的貪官比牛毛還多,死他一百個也沒事兒,老子準備了五千付夾棍,夠用著呢,看看究竟是他們的腿硬還是老子的夾板硬!”劉宗敏終於抬起眼來,滿不在乎道。然後開始催促著院子裏這些在三月天就因為賣力拷打官員而滿頭大汗的士兵們,“你們底下的人手腳上再多使點力氣,離預定好的數目還早著呢!”

這個“數目”是這次進城之前,他就已經草擬好了的,一條條極為詳細:凡內閣大學士類,追銀十萬兩;部、院、錦衣衛官員、追繳七萬,五萬,三萬不等;十三道禦史、六科給事中、兵部武選司,追繳五,三,二,萬不等;翰林院則三萬、一萬不等;郎中、員外,以千兩計;勳戚不限數,榨幹為止。

這短短數日來,京城裏哀聲震天,滿目狼藉。金銀珠寶沒日沒夜源源不斷地運往軍營。紅了眼的大順軍將見錢財來得容易,誰還顧什麽標準,後來幾乎是見人就夾,管你是誰,管你有沒有錢,夾了再說話!劉宗敏當然知道自己這裏夾高官貴戚,手下將領們夾一般官員,到了普通士兵那裏,就變成了夾普通老百姓。然而他也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誰叫咱們大順軍得了燕京,坐了天下呢?這全天下的金銀財寶,還有數不清的美女田宅,統統都是咱們大順軍的,想要多少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