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節 大明的休止符
三月十九日,永平城內的這個晚上,沒有月亮,連星辰的影子都看不到。吳三桂輾轉難眠,終於翻身坐起,披上外衣,步履沉重地踱到庭院裏,仰頭看著陰沉漆黑的天幕。
此時仍然在矛盾中掙紮的他,仍然不知道,就在五六個時辰前,他已經成了地地道道的亡國之臣;他所效忠的大明朝廷,在經曆了兩百七十六年曆史舞台上的表演,終於曲終人散,畫上了最後一個休止符。
甲申年,中華大地上同時並存著四股勢力:大明,大順,大西,還有大清。盡人皆知,崇禎的爛攤子已經是病入膏肓,不可救藥了,覆滅之日已經進入了倒計時;張獻忠不但實力畢竟即不上李自成,而且喜怒無常嗜血成性,割據一方尚可以稱雄稱霸,倘若叫他來統一中國,他根本就不是那塊料;在漢人們矜持而挑剔的眼光中,窄袖胡服,腦後留著可笑的辮子的滿洲人更不用說是尚未開化的異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更何況哪有韃虜坐得漢人朝廷的道理?
隻有李自成,已經在西安改元稱王的大順王,才最像是能結束板蕩開太平的真命天子,在天下人的眼中,似乎他才是最有天子像的人。無風不起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一首“十八子,主神器”的歌謠,伴著“吃闖王,喝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的童謠一並傳遍了北方大地。尤其是這個甲申年的春天,仍然戀戀不舍,用最後一絲力氣肆虐的北風,沙塵中夾帶著這樣的歌謠,一起向京畿之地席卷而來,然而它的目的隻有打破一個舊秩序,卻並沒有建立一個新秩序。
烽火連綿,民不聊生的黑暗已經持續了二十餘年,百姓們在水深火熱中苦苦地煎熬著,大家已經極端厭惡戰爭和炮火,大家隻希望能夠過過安生日子,能夠添飽肚子,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能夠繼續卑微而勉強地在這個世上活下去。而李自成,恰好就成了貧苦百姓們眼中的救星,能給他們帶來太平日子的真命天子。
有時候,民心向背確實能夠左右一部分曆史,所以李自成長期沉湎於“劫富濟貧”的榮耀。他掃蕩多年,轉戰數省,一直到而今從陝西一路打來,也都是痛痛快快地“打土豪,分田地”。每到一地,無不殺盡明朝官員,取盡士紳財物,至於這樣做的後果,他從來沒有考慮過一次。也許在他的思想裏,打下江山,做了皇帝,以後就是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崇禎十七年正月,李自成親率大軍由長安向北京進軍。沿途州縣多望風送款,真正是傳檄而定。到三月六日,便已達山西宣府。當大順軍開始攻城時,巡撫朱之馮命守軍發炮,然“默無應者”。朱惱火之極,欲親自點火,卻被屬下默默地拽住了手。到十七日,大順軍已然占領蘆溝橋。駐守燕京城外的三大營,未經一站,就立時投降了李自成,調轉炮口反轟燕京城。
城裏倒也有多門西洋大炮,但發炮還擊時,盡管聲震屋瓦響徹雲霄,而“不殺賊一人”,連李自成當時都搞得一頭霧水。原來是“城上不知受何人指,西洋炮不置鉛丸,以虛擊”。京城守將李國楨見大勢已去,急忙求見崇禎,號啕大哭:“守軍不用命,鞭一人起,一人複臥如故”。崇禎還能怎麽辦呢?那日饒是他本人親自鳴鍾召集百官上朝,也已經沒有一人前來。
《甲申傳信錄》載李自成攻北京時,明朝守軍有四十餘萬,部將數以千計,然“臨敵力戰,死於疆事者僅二人而已”。
恐怕連李自成自己都沒有想到,自打他率領三十萬大軍出了西安,連三個月都不到,就一口氣從陝西打到燕京。而天下第一堅城的大明都城,曆朝苦心經營,城牆修得堅厚無比的燕京,居然連三天都沒有撐到,就被攻破。隻怕是古往今來,攻拔一國的都城,也沒有一個人能夠像李自成這般輕易,簡直是吹一口氣的力氣,就輕而易舉地拿下了燕京。又或者說,大明已經是一頭病入膏肓的老駱駝,奄奄一息的時候,一根稻草都能將它壓倒。
總之,公元1644年三月十九日,大明王朝在經曆了開國時的血雨腥風,永樂年間的盛世輝煌,鄭和七下南洋的威赫,土木堡英宗被胡人掠去的恥辱,嘉靖帝幾十年不去上朝的荒唐,萬曆和天啟年間的閹禍橫行,特務猖獗,吏治敗壞;崇禎年間的兵亂四起,焦頭爛額,終於走到了終點。恍如一棵早已腐朽蛀空的參天大樹,轟然倒地。
崇禎披頭散發地提著寶劍在宮廷裏來回衝殺,他殺的不是任何一個敵人,而是和他曾經同床共枕的妃子,曾經承歡膝下的嬌女,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女人陸續慘叫著倒在血泊之中,苦苦地掙紮著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當驚惶躲閃的昭仁公主終於被崇禎一劍刺了個透心涼,小小的身軀如同寒風中飄零的樹葉般地倒在台階上時,她稚嫩的臉上,一雙眼睛仍然圓睜著,裏麵滿是恐懼和哀求。幼小的她實在不明白,她父皇為什麽要殺她這個隻有六歲的女兒,她究竟做錯了什麽?
看著另外一個女兒長平公主昏倒在遠處,大量的鮮血汩汩從斷臂處奔湧而出,崇禎知道她還沒有死,正準備上前再去補上一劍,以免已經十六歲,即將出閣的長平公主接下來受到賊寇的汙辱時,傳來了周皇後已經在自己的寢宮裏自縊身亡的消息。
“哈哈哈……朕非亡國之君,爾等皆是亡國之臣!”崇禎扔下了手中沾染了親人鮮血的寶劍,淒厲地大笑著,衝著寒冷的北風,他幾乎站立不穩,搖搖欲墜,然而他仍然向著皇極殿的方向大罵著,仿佛無數膽怯無用的朝臣此時並沒有各自逃亡或者準備金銀巴解獻媚於新的主子,仍然像以前一樣,唯唯諾諾地跪在他的腳下,口口聲聲:“臣有罪……”一樣。
一個蒼老而又暗啞的聲音在後麵響了起來,打斷了崇禎的歇斯底裏,“皇上,賊寇已經開始攻打皇城了,城破之時應該不遠了,還是老奴護送您出城躲避吧。”
崇禎感覺自己此時似乎所有力氣都被抽空了,現在就像一個古稀之年,垂垂老矣的老翁,連轉個身都困難異常。他死死地盯著王承恩,幹澀而凶戾地問道:“你說,是不是朕應該早點把吳三桂調回來?大明就不會亡得這麽快了,是不是?”
王承恩還是第一次這樣正對著崇禎的臉看。他做了幾十年的宦官奴才,直到今天,方才突然想起,自己經曆了三朝皇帝,卻從來沒有抬起頭來盯著皇帝看許久的膽量,可是現在,他終於再沒有這個顧及了。王承恩遲緩地搖了搖頭:“不,皇上沒有過錯,是老天要亡大明。”
“是啊,皇上怎麽會有過錯?英明神武的天子怎麽可能有任何失誤?都是那些奸佞昏碌之臣,害了大明啊,毀了祖宗的江山啊……”崇禎喃喃地自言自語道,然後抬頭對王承恩吩咐道:“你去拿筆墨來。”
很快,筆墨到了。崇禎此時已經拿定了一死殉國的決心,拉出素緞暗龍黃袍的前襟,將王白色袍裏朝上,然後蹲身下來,將衣料放置在膝蓋上,提起朱筆,戰抖著,潦草歪斜地寫出了這樣的遺言:
“朕非庸暗之主,乃諸臣誤國,致失江山。朕無麵目見祖宗於地下,不敢終於正寢。賊來,寧毀朕屍,勿傷百姓!”
一直到死,這位皇帝仍然固執地認為,他自己沒有錯,是群臣誤國。
半個時辰後,崇禎站在煤山半山腰的一棵歪脖子老槐樹下,極目遠眺,觸目所及,都是炮火硝煙和紛亂。他所生活了十七年的皇宮裏,整齊的格局清晰可見,依舊是平日的莊重肅穆,看不出絲毫末日景象。
他仰天長歎道:“今日亡國,出自天意,非朕之罪。十七年慘淡經營,總想中興。可是大明氣數已盡,處處事與願違,無法挽回。十七年的中興之願隻是南柯一夢!”
王承恩聽了這話,對皇帝深為同情,心中十分悲痛,但未做聲。他幫皇帝解下腰裏的黃絲絛,綁在向南的槐樹幹上,又解下自己的腰間青絲絛,在旁邊的一棵小槐樹枝上綁好另一個上吊的繩套。這時王承恩聽見從玄武門城上和城下傳來了嘈雜的人聲,特別使他膽戰心驚的是陝西口音在北上門外大聲查問崇禎逃往何處。王承恩不好明白催皇上趕快上吊,他向皇帝躬身問道:
“皇上還有何吩咐?”
崇禎搖搖頭,又一次慘然微笑:“沒有事了。皇後在等著,朕該走了。”
他此時確實對於死無所恐懼,也沒有多餘的話需要傾吐,而且他知道“賊兵”已經占領了紫禁城,有一部分為搜索他出了玄武門和北上門,再前進一步就會進入煤山院中,他萬不能再耽誤了。於是他神情鎮靜,一轉身走到古槐樹旁。王承恩跪伏在地上,道:“奴才恭送皇上上路。”
崇禎先是怔怔地看了一眼王承恩老邁的身軀,然後抬腳踏了上去。踩著這個最後時刻唯一在自己身邊送行的奴才後背,他拉一拉樹幹上的杏黃色絲絛,覺得很牢,正要上吊時,忽然間想起了什麽,崇禎伸手將淩亂的頭發扯到麵前,嚴嚴實實地遮住了麵龐,輕歎一聲:
“朕無麵目見二祖列宗於地下,就這麽掩著臉走吧!”
他隨即將頭套進絲綜環中,抓著絲絛的雙手鬆開,然後腳下猛地一蹬,王承恩的身體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側翻過去,接連滾了幾周,方才停下。
等王承恩終於撐起身子來仰頭望去時,隻見皇帝懸掛在圈繯裏的身體猛一晃動,接著手腳顫抖著抽搐了幾下,就再也不動了。
王承恩看見皇上已經斷氣,向著懸吊著的屍首跪下去叩了三個頭,說道:“皇上,請聖駕稍等片刻,容奴才隨駕前去,在陰間繼續伺候皇上!”他又麵朝南方,給他已經過世,埋在故土的母親叩了三個頭。叩畢,他站起身來,在旁邊不遠的小槐樹枝上自縊。
……
崇禎十七年,或者稱大順永昌元年,三月十九日下午,李自成頭戴氈帽騎著青白雜色駿馬,在牛金星等陪同下進入北京。聽著比守城炮擊還響亮的鑼鼓聲,看著夾道歡迎的京城百姓焚香舉旗歡欣雀躍,李自成洋洋得意,頻頻揮手。行至承天門,仰頭見匾,他豪興頓起,令人取弓來,一箭射去正中“天”字下方。隨即扔下弓,隻覺得豪氣幹雲,平生所願已酬,李自成禁不住哈哈大笑。
“傳命下去,從此這‘承天門’改為‘大順門’!”
中午時分,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下過,空氣很清新。在雨後初晴的陽光下,整個燕京城一片歡騰。
毫不知情,仍然在城破之後第二日從永平出發,趕往勤王護駕的道路上的吳三桂一直進發到二十日下午,大軍到了玉田縣時,才陸陸續續地得到各式各樣的謠言和不能確定的報告。
這裏謠言甚多,都說李自成已於十九日早晨破了北京皇城,皇後在坤寧宮自縊,皇上和太子不知下落。吳三桂和他的將領正在懷疑這謠言是否確實,跟著又有派往京城附近的細作跑了回來,說京城確已失陷,皇後自盡,皇上和太子沒有下落。過了一會兒,又有細作回來,稟報的內容完全相同。這使吳三桂感到非常突然和震驚
當第二個確定的消息傳來時,盡管吳三桂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這麽快就確定了這個已經國破家亡的消息後,他仍然抑製不住極度的悲愴和痛苦,在馬背上搖搖欲墜,驚得身後的親兵們連聲叫道:“大帥,大帥……”
吳三桂頹然地從馬鞍上滑落下來,伸手擋開了所有過來試圖攙扶他的親兵們,一聲不吭地向前走了幾步,呆呆地向著燕京的方向望了很久,接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起先隻是以手覆臉,身子不停地抽搐著,顫抖著,片刻之後,終於哭出了聲音:
“皇上啊!臣勤王來遲,來遲了呀……”
身後的眾將也紛紛下馬,趕過來在他身後一齊跪下,慟哭不已。晴朗的天空下,一股難以抑製的悲憤和亡國之人的痛苦向周圍蔓延開來。
好不容易收住淚水,吳三桂極度渾沌的頭腦終於得到了一絲清明,開始審慎地為他和他手下這五萬將士的身家性命擔憂思慮起來。他本來也知道京城守軍單薄,人心已經離散,恐怕難以固守,但沒料到這麽快就失陷。他立刻下令部隊停止前進,隨即召集親信將領和幕僚商議對策。
吳三桂坐在正中的位置上,臉上淚痕未幹,兩眼布滿血絲,問道:“誰能想到,成為亡國之臣竟然如此之速?一夕之間,社稷崩毀,君父無蹤,實在是悲痛萬分啊!如今我們進退兩難,究竟該如何是好,不知各位意見如何?”
眾將們互相對視一番,然後說出了眼下最為實際的問題:“而今京城已經失陷,咱們再去勤王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隻不過不知道皇上下落如何,也不知道老將軍和府上家人平安與否。”
吳三桂禁不住再次戚然:“是啊,想不到這國破家亡的噩運竟然落在了我們身上,如今我等都成了亡國之臣,無根之草,一支已經沒有了宗廟社稷的孤軍……如今皇上也不知所終,至於我父親,絕然不會投降賊寇,想來此時應該也自盡殉國,以全名節了吧?”
言畢,淚水再次奪眶而出,他連連歎息道:“國破家亡,國破家亡哪!”
此時的吳三桂怎麽想得到,他的父親吳襄不但沒有自殺盡忠,反而在城破的當日與其他文武百官一道,跪在皇極殿的丹樨下對著昔日他們口口聲聲篾稱的“流寇”頭子李自成叩頭,山呼萬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