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微妙親情

半年的時間轉瞬即逝,眼下已經進入了甲申年的正月,這個春節可以說是忙碌得不可開交。

因為此時關內已經風雲變幻,多爾袞每天都在注視著關內的局勢變化,他派出了眾多細作,安插在北京,用來及時獲得關內的各種消息,對探到特別重要消息的細作,不惜重賞。這樣一來,幾乎每三五日都會有大量情報擺上他那張寬大的書案上,知己知彼,是多爾袞非常重視的戰略準備。

關於北京朝廷上崇禎君臣們的忙亂舉措和紛爭,以及陝西大順軍的重要活動,幾乎是每天或每隔三兩天就有潛伏在北京的細作報到盛京,先密報到兵部衙門,隨即火速稟報到王府。多爾袞夜晚時耽留在書房裏的時間越來越長,蠟燭的剪影映在窗子上,隻見到他那頎長的身影在來回踱步。

他每日都在考慮如何率大軍進入中原,而大明朝廷卻因捉襟見肘,自顧不暇,根本沒有時間考慮關外大清這些滿洲敵人的動靜。至於李自成,一則被一年多來軍事上的不斷勝利衝昏了頭腦,二則目光短淺,不懂得他東征幽燕進入北京以後的強敵,並不是一籌莫展的崇禎皇帝和好比日落西山的大明朝廷,而是崛起於遼東的、對關內虎視眈眈的所謂“東虜”,“滿洲韃子”,所以對關外的情況知之甚少甚或全然不知。

由於現在多爾袞當起了甩手大掌櫃,每天忙於公務和研究關內局勢,於是冬至和春節這兩個最重要的節日時,千頭萬緒,繁雜無比的大小事務全部都落在了我的肩上。不但要操勞府上的大小事務,審明各類進出賬目,布置和指揮節慶事宜;還要多數時間或陪同多爾袞,或親自出麵招待眾多來府上拜會的王公大臣,貴族親眷。於是乎等到正月十五剛剛過去,我就一頭栽倒在炕上,呼呼大睡起來。

三日後,終於迎來了一個冬日裏難得的好天氣,但見陽光明媚,宛如早春,連持續數月的嚴寒,似乎都稍稍退去了些。

今天晌午過後,府裏又聚集了不少人,因為阿濟格於正月十六新娶了側福晉,今天帶著新婦來府裏認親,順便大家夥聚在一道熱鬧熱鬧。由於此時多爾袞他們兄弟三個眼下全部成了大清國最為炙手可熱的當權人物,所以不但家族裏的那些個親戚,連多爾袞的一些個親信大臣們也過來湊湊熱鬧。

一場盛宴過後,這些男人們紛紛應多爾袞之邀,帶著自家的老婆孩子們到了後院的習武場上,先是看一群魁梧彪悍的侍衛們摔布庫,後來又興致勃勃地觀賞著各自的孩子們下場展示和比試箭術。我先是談笑風生,笑容可掬地跟眾多貴婦們坐在一道,閑聊了半天家長裏短,方才走到最正中的位置前,在多爾袞旁邊的空椅子上坐了下來。

多爾袞停止了和旁邊的譚泰說話,轉過頭來,關切地詢問道:“這段時間定然把你忙壞了吧?那些千頭萬緒的家務瑣事我也幫不上忙,隻好看著你受累啦。”

我滿不在乎地一笑:“這家大業大的,要是不忙個暈頭轉向倒也奇怪呢。好在我身強體壯的,又用不著自己動手,隻不過是用用腦子,支支嘴巴而已,不過饒是如此,也是累個夠嗆。真想不明白,像你這樣整天要耗費心思和精神思考的,竟然一聲抱怨也沒有,莫非是天生就是如此精力充沛?”

“還好現在並非戰時,再忙也有個限度,如果再過些時日,恐怕就沒有這麽清閑,能坐在這裏曬太陽,看孩子們練習騎射這麽愜意啦。”多爾袞邊說著邊朝遠處的阿濟格夫婦倆看了一眼,感歎道:“還有我那個哥哥,估計新婚後一兩個月,就得換上征衣,入關打仗去了。”

我望著阿濟格新娶的側福晉,一時間默然無語。她是豪格原來的側室,去年丈夫死了,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新年過後,按照哲哲的意思,多爾袞分別授意阿濟格和濟爾哈朗,將她和另外一位豪格留下來側福晉各自娶回了各自的府上,算是照料侄子的遺孀了。

她雖然也算是有幾分姿色,但是卻絲毫沒有妖嬈豔麗的風韻,隻覺得她的笑容似乎都是勉強擠出來的。更多的時候,我會發現她不經意間的落寞神情,看來她對於嫁給阿濟格這樣的歸宿,實在是無奈而又悵然的。

阿濟格似乎是命裏克妻,結發妻子和他成婚沒有幾年就病死了,所以他不得不在十九歲的時候和十二歲的胞弟多爾袞一道去科爾沁迎娶回了新的福晉,也就是我剛來盛京時所認識的那位。記得史書記載,順治六年時,阿濟格駐守山西時,接連病故了兩位福晉。多爾袞親征山西時,曾經特地慰問過此事,阿濟格冠冕堂皇地回答“為國效力,不敢憂慮家事”,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他言不由衷。

不知道眼下這位新娶的側福晉,日後是否那樣的命運。如果曆史還是按照原來的軌跡,沒有絲毫改變的話,即便她沒有早早病故,最終也會遭遇家破人亡的悲慘結局。因為順治將阿濟格賜死之後,下旨將他府上所有的妻妾和兒女們全部籍沒,發往各親貴府中為奴。想到這裏,我不禁一陣暗暗道:這個曆史,我一定要讓它改變過來,不光是拯救自己的厄運,同時也是拯救更多人的厄運啊!

“熙貞,你在想什麽呢?”多爾袞見我怔怔地入了神,疑惑著問道。

我當然不能將此時的心理活動向多爾袞透露半分,幸虧腦子轉得快,立即轉移了話題:“我是在想,豪格的這兩個福晉都按照母後皇太後的意思分別嫁了鄭親王和十二伯,現在隻剩下繼妃伯奇福晉了,你準備拖延到什麽時候?或者說幹脆實話跟皇太後挑明?”

盡管這個問題我們曾經商議過,然而眼下我又再提起,多爾袞顯得略有尷尬,他故意問道:“怎麽,我都還沒急,你倒是挺熱心的啊,是不是又在試探我呢?假如我若是當真娶了她,看你到時候怎麽笑得出來,保管庫房裏的醋壇子統統被你打翻掉,別不承認啊!”

“嗬嗬,”我冷哼一聲,“橫眉豎目”地責怪道:“你那點花花腸子,我還不知道嗎?別看你整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實際上還不是照樣耽誤不了那些個‘風liu’?你呀,終歸也比十二伯和十五叔好不了多少,都是好色之輩,更何況喜新厭舊,人之常情嘛!有這麽好個借口,你要是真的娶了伯奇福晉,我又能怎麽樣?難不成還得學嫉妒婦人尋死覓活,撒潑耍賴不成?”

多爾袞收起了方才的捉弄神情,這一回倒是正兒八經地說道:“熙貞,你放心,除非必不得以,否則我絕對不會再另娶福晉來與你爭奪的。原先那些個女人之間的爭風吃醋,勾心鬥角,我已經厭煩透了,自從你正式掌管府中事務以後,一掃先前的習氣,凡事都處置得井井有條,讓我省下了不少精力。看來我當初的眼光沒有錯,你不但是我的賢惠內助,更是難得的謀士幕僚,我怎麽可能再找別的女人來給你增添麻煩,讓你委屈呢?”

他這段話雖然不長,但卻說得極為誠懇,我心底裏漸漸生出溫暖和欣慰之感,於是點了點頭:“王爺能這麽說,已經很難得了,我還有什麽奢望之想呢?”

正說話間,一位身子婀娜,風韻綽約的貴婦人牽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朝這邊走了過來,到了我們麵前,優雅地矮身施了個禮,然後含著笑容扶著孩子的肩膀,小聲道:“快給你叔祖請安!”

孩子一雙明亮的眼睛頗為靈動,長長的睫毛很像他的母親,但也隻有這個和那白皙的皮膚和他的母親相似,更多的地方則酷似他的父親,那個已然故去快要半年的豪格。“侄孫見過叔祖,請叔祖安好!”孩子幹淨利落,像個小大人似的給多爾袞打了個千兒,然後聲音響亮地問候道。

他生得虎頭虎腦,頗有英氣,多爾袞一見到他,嘴角禁不住漾出了微笑,和顏悅色地俯下身去,拉起孩子的小手細細打量著,一麵讚道:“這就是富綬了?幾年沒有見了,居然長得這麽高了,越來越像他阿瑪小時候的樣子了……”說到這裏他自己也覺失言,神色在瞬間有些黯然,不過還是很快恢複了一臉和藹。

旁邊的豪格福晉溫柔地笑著,回答道:“王爺昨個兒派人去囑咐過,要今天把富綬這孩子帶過來瞧瞧,我正歡喜不及呢,怎麽會不遵命照辦?適才正好瞧著王爺這邊有點空閑,所以冒昧地帶著孩子過來拜見王爺和福晉。”

她正是先嫁林丹汗,後隨豪格,現在又一次成了孀居婦人的伯奇福晉。比起前年歲末我在崇政殿的靈堂裏看到的那個縞素白絹,不施脂粉的模樣來,現在顯然要豔麗許多。歲月絲毫沒有在她的麵龐上留下任何痕跡,她現在看起來仍然像二十出頭的模樣。眼下她戴著一頂鑲飾著貂皮的圓帽,繡花的飄帶從帽沿兩邊垂下來,末尾各結著一顆渾圓碩大的珍珠,身著淡藍色,飾著精美花邊的蘇綢旗袍,雖然不顯腰身,卻依然遮擋不住飽滿高聳的胸部,真是一個難得的蒙古美人。

伯奇福晉坐下來同我們敘著閑話,我也表現出寬容大度的模樣,對她很是熱情,這時候多爾袞問起了富綬近來騎射方麵進展如何,孩子立即露出了頗為興奮的表情,“侄孫這些日子來練習得很是刻苦,就是不知道比起幾位同族的兄弟和各位叔叔來究竟如何。”

多爾袞的眼中充滿了喜愛和欣慰,幫富綬正了正帽子,道:“看起來你還是挺有把握的嘛,那我現在就帶你下場,看看你現在的射術是不是真的比你那些個叔叔們強。”

言畢,他站起身來,牽著富綬的手向校場裏走去。

我剛剛和伯奇福晉說了一會兒話,問問她近來的狀況時,遠遠地,東青向這邊走了過來。到了近前,他先是看了看伯奇福晉,然後很有禮貌地問了安,因為按照輩分算,她應該算東青的堂嫂。等她起身回禮之後,東青倚靠在我身邊,卻也沒有再言語。

伯奇福晉看出了東青似乎並沒有想跟她繼續說話的意思,所以很識趣了找了個借口,繼續返回那些個女眷中間,觀看場內的比試去了。

我伸手攬過東青,略顯嗔怪地問道:“你怎麽能這種態度對人家呢?以後就算是看到不喜歡的人或者不喜歡的事情,也不要表露出來才是。”話一出口,方覺好笑,對於六歲的孩子來說,這樣的要求未免太嚴苛了些,很多人都成年了,也未必盡能做到如此不動聲色的沉穩。比起同齡的孩子來,方才東青的表現,還是非常成熟的了。

東青扭頭又看了一眼遠處的伯奇福晉,低聲道:“兒子不是厭惡這位堂嫂,而是奇怪,阿瑪為什麽對她的兒子那麽熱情,看樣子簡直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歡喜。”

我莞爾一笑,原來這孩子居然是在吃醋,覺得自己的阿瑪對別人的孩子過分愛寵,所以心生妒嫉了,“管這麽多幹什麽?不管怎麽說,他畢竟也不是你阿瑪的兒子,不是你的兄弟,你擔心什麽?”

“可是一旦阿瑪娶了他的額娘,那他不就成了我的兄弟,可以爭搶本來屬於我的東西了嗎?”東青突然如此發問,我著實一驚,因為這件事隻有我和多爾袞私下底商議過,東青怎麽可能得知呢?

“你是不是前段時間聽到了什麽風言風語,或者你瞧瞧聽過額娘同阿瑪講過的話?”我疑惑著問道。

東青搖了搖頭,否認道:“你們房前的守衛那麽多,我怎麽可能隨便就跑去偷聽?再說那都是你們大人之間的對話,我聽了又有什麽用?我先前那麽懷疑,既然額娘不當回事,那麽就全當我是說了幾句胡話吧!”

眼見著習武場內,多爾袞正俯著身,手把手地親自教著富綬練習射箭,神態很是親昵,果然和親生父子的感情差不多。我看著也略感奇怪,心想:莫非是富綬這孩子嘴巴乖巧,模樣俊秀,所以格外討多爾袞喜歡?又或者說,是因為多爾袞隱藏在內心深處對豪格的些許愧疚感在作祟?而東青小小年紀,就敏銳地覺察到這一點,這和光知道嬉鬧玩耍的同齡孩童顯然是大大不同的。

我目光向旁邊幾位大臣那邊移去,看到他們似乎正在議論著什麽,幾個人臉上都略帶憂慮。正和我對麵的何洛會一眼看到了我詢問的目光,立即示意幾位同僚先中止議論,大家會意,連忙轉過身來,然後恭敬道:“不知福晉有何吩咐?”

“哦,沒有什麽,我隻不過看到諸位在這邊談論什麽事情,感到有些興趣罷了。”因為我已經隱隱地聽到了幾位兩黃旗大臣們正在談論的話題,所以故意試探道。

“想必也瞞不過福晉,奴才等正為眼下王爺對豪格之子的態度而感到疑惑,因而貿然議論,還望福晉恕罪。”何洛會拱手回答道。

“各位都是為王爺盡心謀慮,又何罪之有呢?大人不必拘束,”我饒有興致地問道:“那麽幾位認為,王爺這麽做究竟是弊處多一些,還是益處多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