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照料遺孀
一杯熱茶剛剛喝到一半兒,就聽到大玉兒如此疑問,哲哲的眼皮不禁猛地一跳,她抬起頭來,頗為警惕地問道:“怎麽?你竟然懷疑豪格之死與十四爺有關?”
大玉兒看到哲哲這突然間的一臉陰鬱,便知道自己這話確實問得露骨了些,於是連忙補救道:“姑姑不必如此緊張,我這也不過是一時瞎猜罷了,十四爺是什麽樣的人咱們還不清楚嗎?隻能可能使那樣令人不齒的陰險手段呢?”
她這話顯然有點欲擒故縱的意思,哲哲聽後,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略顯不悅地說道:“你本就不應該胡亂猜疑,別說十四爺根本就不是那種心狠手辣的人,再說他這個時候謀害豪格的話,豈不是徒惹話柄,落人猜疑?眼下朝廷上的大權,已經被十四爺一人獨攬,原來正藍旗裏那些豪格的昔日黨羽,早就被他殺了個幹幹淨淨,他還用得著急不可耐地除去豪格而後快嗎?所以你剛才那種心思根本就不應該有,也絕對不可以有!即使有了也隻能在心裏藏著掖著,十四爺是極為精明之人,倘若要被他看出點苗頭來,你說他會如何反應?”
大玉兒連忙道:“多虧姑姑教誨,以後我一定要格外注意,不能隨便懷疑十四爺的忠心才是。”
“嗯,這就對了。咱們現在都是孤兒寡母的,要不是軍國大事全仰仗著十四爺在外頭撐著,恐怕能不能安穩地在這裏呆著都難說。”哲哲的臉色終於緩和了些,然後繼續道:“還有一點,你要知道,也虧得是十四爺輔政,他畢竟也尊咱們是主子;倘若換成了豪格,恐怕不消多久,這皇位就又得換人了,他的膽子可比十四爺還要大,不要以為這樣的事兒他幹不出來!眼下這樣也不錯,起碼咱們又可以安穩上一些時日了。”
哲哲著重地給大玉兒提著醒。畢竟大玉兒是她的親侄女,又一貫頗為乖巧,非常善解人意,所以她對大玉兒還是很滿意的。隻不過這麽多年的接觸下來,哲哲嘴巴上不說,然而心底裏卻跟明鏡一般,她知道這個侄女富有心計,頗具城府,但無論如何,她們這些個婦道人家要想一直立足不倒,榮華永固,終歸要靠外麵的男人們肯出力扶持。眼下多爾袞漸漸走上顯赫權臣的道路,可謂是權傾朝野,她們現在能做什麽?當然是要盡力籠絡甚至迎合,方才能夠暫時拴住多爾袞的野心躁動;至於將來怎麽樣,也全在這位輔政王的一念之間而已。
眼見著哲哲似乎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下去的興致,大玉兒也不敢自討沒趣,於是試著換了一個話題,道:“皇上已經六歲多了,到現在還沒有個師傅教導,整日就知道玩耍,這樣下去難不成將來親政時作個昏君?上次十四爺進宮來時,還沒有來得及同他提起,就被他家福晉插了幾句閑話給繞了開去,隻得作罷。不過這些時日來,我經常為此事煩憂啊!”
“這倒也是,皇上雖然年紀幼小,但好歹也是一國之君,十四爺身負輔政之責,又怎麽可以搪塞敷衍,故意怠慢拖延呢?我這就派人過去前殿,等一會兒到了下朝的時辰,傳十四爺過來敘敘,我也好把這事提出來,問問他究竟是怎麽個打算才是。”
大玉兒點了點頭,正想說幾句道謝的話,哲哲的貼身宮女祺兒進來稟報:“主子,十四爺來了,正在宮門外等候召見!”
“喲,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哲哲不覺失笑,“好,快請他進來吧!”
哲哲這麽說時自己固然是沒有在意,然而聽者有意,大玉兒卻覺察出一點不好的味道來,心下暗暗道:曹操?這多爾袞會不會將來真的做了那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丞相呢?……
不一會兒,宮女打起門簾來,一身四團龍補朝服的多爾袞進來之後正準備行禮,卻被哲哲攔住了:“十四爺不必拘禮,請坐吧!”
多爾袞謝過之後,直起身來,一眼看到哲哲對麵居然坐著許久未見的大玉兒,饒是一愣,不過他很快恢複了平靜的神態,用得體的語氣問候道:“原來聖母皇太後也在,不知道貴體可曾安好?微臣近來事體繁忙,疲於應裁,縱然有心過來問安,卻也總是不得空閑,還請太後降罪。”
“十四爺又盡說些外人的話了,好容易來一次,我和姑姑心中悅慰尚且來不及呢,又談何降罪?十四爺操勞政務,也都是為了大清江山社稷,我們孤兒寡母的,全都是仰賴著十四爺的忠心耿耿,才能盡享太平,所以說,我應該感謝十四爺才對。”大玉兒和顏悅色地說道,聲音很是柔美,多爾袞不禁盯著她看了幾眼,隻覺得眼前一亮。
大玉兒一頭烏黑濃密的秀發梳成了猶如墜雲的形狀,左右發髻上插著較大的翡翠簪子,露在外邊的一端有珍珠流蘇。她本來就皮膚白嫩,明眸皓齒,現在臉上又薄施脂粉,配著這樣的發式,加上一朵嬌豔的鮮花,穿著一身華貴而素雅的便服,繡花黃緞長裙下邊的花盆底鞋,使她在端莊裏兼有青春之美。
大玉兒當然看得出這套裝扮確實讓多爾袞覺得頗為養眼,所以她笑吟吟地望著多爾袞,“十四爺最近身子骨還康健嗎?”
“勞太後掛記,一切皆好,精神也還健旺,所以微臣在朝廷政務上,絲毫不敢有所懈怠。”多爾袞中規中矩地回答道。
“別光顧著說話去了,十四爺趕快落座吧,總是這麽站著也不嫌累。”哲哲略顯嗔怪地瞟了大玉兒一眼,“你也是的,十四爺好不容易在繁忙之餘抽空過來,你就這麽叫他站著說話?”
“唉,我也是一時歡喜得幾乎忘記了,十四爺勿怪啊!”大玉兒說話的腔調拿捏得不溫不火,煞是溫柔動聽,入耳格外舒服受用,多爾袞自然也不會例外。他撿了張靠窗的座位,端正地坐好。
這時哲哲問道:“你今天的氣色似乎不太好,精神上也有些萎靡,是不是因為昨天晚上的事兒,忙碌得一個晚上沒有睡覺?”
多爾袞端正神色後,略顯沉重道:“是啊,怎麽也沒有料到竟然會發生那樣的事情,如此重要之事,我自然要早早地過來向兩位太後稟報,順便說說具體經過才是。”
“唉,我剛一聽說,也著實一愣。說實話,豪格也確實犯下了許多罪過,光憑他經常出言詆毀十四爺這一條,也確實應該嚴懲,更別說那些謀圖奪位時的罪孽了。所以說啊,他這也是罪有應得。”哲哲一臉痛心疾首的模樣,“真不知道他這個樣子,如何有臉麵去見地底下的先皇?我這個身為繼母的,也沒能盡到教誨引導之責,實在有愧於先皇啊!”
哲哲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實際上卻是言不由衷的套話,這一點不但大玉兒清楚,多爾袞也了如明鏡。他知道其實豪格也沒有說是犯下什麽罪大惡極,惡貫滿盈的大逆之罪,坐實的隻不過就一條而已,就是辱罵詆毀他多爾袞。畢竟豪格身為親王,罵他這個輔政王幾句,卻也不是必死的大罪,所謂最重的一條就是“偽造諭旨,圖謀叛逆”,但是多爾袞心知肚明,豪格絕對是冤枉的。
且不說那假諭旨是妻子熙貞偽造好,故意陷害於豪格的;就說那年底新皇登基之前,正藍旗的大臣們前往阿巴泰軍中試圖策動叛亂,也實在與關押在大牢裏的豪格並無幹係,隻不過是忠心的部下們一心想營救主子出獄罷了。所以這樣一來,多爾袞多少對於自己這些栽贓陷害的舉動有所愧疚和自責,因此對於豪格的死,總歸是心存憐憫的,這也是他一夜輾轉未眠的原因。
多爾袞又再思及此處,因此禁不住湧起一陣惆悵,他神色黯然道:“不管怎麽說,豪格畢竟也是先皇長子,我們小時候也經常在一起玩耍,誰知道長大之後竟然鬧得水火不相容?如此想來,興許我也並非全無過錯啊!”接著將昨夜的所見情形和具體安排都詳細地同哲哲敘述了一遍。
哲哲感慨道:“這豪格如果不是一心爭奪帝位,倒也是個驍勇大將,以後也可以繼續為大清效力征戰,誰知道他居然這般冥頑不化,自尋絕路呢?算了,不說這些啦。十四爺對他的身後之事處理得很是妥當,又不會讓漢臣們看了笑話去,可謂是用心良苦,又是以德報怨,實在可嘉啊!”
“不管以前有多少恩恩怨怨,現在也算是結束了,還計較那麽多幹嗎?對人寬厚一些,總歸是沒有害處的。”多爾袞道。
“對了,”哲哲像忽然想起了什麽,問道:“豪格這一走,也留下了一大群孤兒寡婦,好像他的孩子中最大的也不過十五歲吧?這朝廷是否要給與養贍呢?”
“是啊,他的前兩個兒子早已先後夭折,所以現在剩下的孩子最大的也才十五歲罷了。眼見他們的父親被革除了爵位,所以不能承襲,但是朝廷也會按照宗室子弟的養贍法子,按時發與錢糧的,所以這一點太後不必擔憂,”多爾袞寬和地回答著,“畢竟這些罪過也不關這些沒有成年的兒子們什麽事兒,這一點我還是分得清的,所以他們並不會受到什麽連累坐罪的。”
“那麽豪格留下來的那些個女人們怎麽辦?你們有沒有商議過?”哲哲問道,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是不是也要按照咱們一貫的辦法,把她們分配給各位親戚?”
多爾袞有點預感,哲哲這話似乎暗有所指,絕非是泛泛之言,於是他謹慎地回答道:“此事我們倒也沒有來得及商議,況且按例一般守寡婦人也要過了百日之期,等丈夫亡魂徹底歸天之後方才可以再行婚嫁,所以現在急急商議,似有不妥啊!”
“哦?此事雖然也不急,但終歸也要先有個打算,比如說那幾個我們科爾沁家族裏的女人,後半輩子不靠你們愛新覺羅家的男人可怎麽活?先分配好了,等到過些時日再娶過也還不遲。”哲哲看似漫不經心的用杯蓋撥著漂浮在水麵上的茶葉,說到這裏時,故意停頓住了。對麵的大玉兒立即會意,於是起身下炕,笑道:“你們慢慢聊,我有點事兒先出去一下,待會兒就回來。”
目送著大玉兒風姿綽約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多爾袞這才轉回頭來,似乎有點走神,直到哲哲故意喚了一聲:“十四爺!”他這才回過神來,“太後的吩咐還沒有講完,我正仔細聽著呢。”
哲哲將這些細微之處看在眼裏,心底裏略略有了數,但她仍然不動聲色道:“我看啊,兩個側福晉就由鄭親王和武英郡王收了房吧,至於豪格的那位伯奇福晉,畢竟是你元妃的親妹妹,相貌也不錯,眼見小玉兒也沒了五六年,你幹脆把她妹妹娶了做側福晉,一來算是照料豪格的遺孀,二來也是盡了結發夫妻的情誼……”
“此事不急,太後的心意我明白,不過我卻暫時沒有那個心思再納侍妾,況且那位伯奇福晉,雖然是我的妻妹,但是她先跟林丹汗,林丹汗為我率軍圍困逼迫而亡;後隨豪格,這豪格的死我也不能盡卸責任。就算是這婦人不心存怨憤,我自己心裏也會過意不去,時時不安的,所以還是暫緩此事為好。”多爾袞先是一愣,連忙委婉地謝絕了,畢竟這種豔福,他眼下還不準備,或者說不想消受。
哲哲故意問道:“十四爺如此惶急推脫,莫非是因為家裏的那位?我看熙貞也是個通情達理之人,怎麽可能反對你新納妾室呢?是不是你的家務事,已經被她牢牢把持住了,為了防止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和女人之間的爭風吃醋,所以你才忙著拒絕的?”
多爾袞有些疑惑為什麽哲哲會對此事這麽熱心,或者根本就是在故意試探他的態度?想到這裏,他模棱兩可地回答道:“當然不是,一是我先前說的那個因由,二是此事畢竟不急,還是等到政務安穩,有些閑暇時再說吧!”
哲哲看著差不多了,就是時候轉移了話題,說起了關於需要給皇帝請啟蒙師傅的事情來了,兩人細細地商談了一陣,直到多爾袞答應盡快給小皇帝找一個合適的師傅後,這才結束。
躲在牆角轉彎處,大玉兒悄悄地看著多爾袞離去,背影徹底消失在院牆外時,方才重新入室。
“剛才我們的話你都聽見了?”哲哲側臉過來問道。
“是啊,一字一句也沒有漏下,”大玉兒的眼中飽含著笑意和欣慰,“總還算是沒有叫我聽著難過,畢竟他也不是一個朝三暮四的薄情之人,對女人尚且如此,想必也不會對皇上差到哪裏去吧!”
哲哲點了點頭,“你說得對,十四爺到現在也仍然是個寬厚豁達,很重情誼的人,有這樣忠心的臣子輔佐,想必皇上這個位置還是可以坐得安穩。如果他仍然記得舊日的些許情分的話,想必也不會做出什麽有悖為臣之道的事情來。”接著對大玉兒投之以意味深長地一笑。
大玉兒自然心中會意,但是她什麽也沒有說,暗暗地回味著方才多爾袞有意無意間朝她這邊望來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