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圓圓遭掠
當吳襄一身臭汗,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回自家的府第時,早已在門口正在集結,準備出發去都司府上護衛“老爺”回府主持大局的大群家丁們一見到吳襄,頓時像有了主心骨一般。都司府那邊發生叛亂的消息剛剛傳來,這幫子忠心耿耿,凶悍非常的家丁們頓時群情洶湧,爭先恐後要趕去營救,如今看到吳襄平安歸來,盡管形象略顯狼狽,卻大大地振奮了人心:
“老爺回府啦!老爺回府啦!”激動的聲音此起彼伏。
其實吳襄這裏的家將們沒有發生同樣的叛變和受清廷細作的煽動完全在於他的意料之中,對於這些人,他放心得很。他一共養了三千餘名驍勇敢戰的家丁,他們都是由吳襄的子弟、子弟的諸兄弟、親屬等組成的。吳襄對於這些自己山頭上的部下們待遇尤為優厚,這三千子弟兵吃的是細酒肥羊,穿的是紈羅紵綺。雖說朝廷長久發不出餉,他們照舊生活得滋滋潤潤。其中還有更大的秘密,這就是三千子弟兵在外皆有數百畝莊田。他們得此厚賞,自然肯為吳家出死力。
吳襄如眾星捧月般地登上了台階,先是說了幾句安撫人心的套話,讓眾人暫時在這裏集結待命,然後安排好幾路人手去各處城門探究虛實戰況,這才直奔自家內院而去。吳襄一麵琢磨著接下來該采取什麽對策一麵悄悄地揩拭著額頭上的冷汗,方才僥幸逃脫的那一幕可實在是驚心動魄,這讓多年未經沙場的他也禁不住差點亂了陣腳,此時那頭的王國安究竟會被如何處置,麵臨什麽樣的下場,就是他不願意去想的了。自己是什麽人物?豈能淪落到王國安的淒慘地步?不行,一定要盡快謀個脫身之法才對。
甫一進門,夫人祖氏[祖大壽之妹,吳三桂的繼母]正在匆匆忙忙地指揮著仆人和家丁們搬運著庫房裏的金銀財寶,名貴字畫等財物,由於種類繁多,數目巨大,足足動用了上百人,往來穿梭,幹得熱火朝天。祖氏一向精明能幹,指揮吩咐各類事務無不有條不紊,饒是如此,耳畔不停地響起炮擊的巨大轟鳴聲,仍然讓大家夥忙活得手忙腳亂,焦躁不已,所以多少還是影響到了效率。
祖氏一抬頭,正好看到了丈夫向她這邊急匆匆地趕來,心中一喜,招呼道:“你回來得正好,我這裏……”
誰知道她所麵臨的卻是吳襄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真是無知婦人!都火燒眉毛了,你還顧著收拾這麽多東西,殊不知身家性命重要還是這些身外之物重要?若要是因為攜帶這大批財物而耽誤了時間的話,落入了韃子的手裏恐怕連命都保不住了,還要這些東西到陰曹地府裏去享用去?”
“可是……這些東西加起來足足抵得八十多萬兩銀子,夠三桂他們那裏養兵一年的餉銀了,怎麽可以就這麽丟下不管?統統都被韃子搶去了怎麽得了?”祖氏心疼得直咂舌,對於像她這樣雖然持家有方,但卻慣於守財,見識淺短的女人來說,就這樣丟掉這些搜刮來的民脂民膏也實在不舍。
“你這個婦道人家,根本不懂得‘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那些韃子們搶掠起來可不光是圖財,根本就是殺人不眨眼,帶這麽多東西招搖過市,你還要不要命了?”吳襄沒好氣地回答道,“咱們在遼東又不止這麽點銀子,在寧遠的還不是想花都花不光?再說咱們隻要此番逃得出去,平安地趕回寧遠,還不是千金散盡還複來?”
祖氏覺得丈夫說的倒也是不無道理,於是隻得歎息一聲:“算啦!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吳襄不耐煩道:“好了好了,你別在這裏囉嗦了,趕快回後麵去招呼媳婦和孫兒他們收拾東西,要是再一拖延,等到韃子兵攻入城來時可就萬難脫險啦!”
在一片山雨欲來,大難臨頭的混亂氣氛中,連後院裏的內眷也亂成一鍋粥。吳家這些個男人們的妻妾由於戰事吃緊所以幾乎全部臨時集中在這裏,足有二十多人,再加上孩子一共有四十多口人,一時間女人們尖銳而慌張對仆人們呼來喝去的喊叫聲和孩子們驚恐萬分的哭鬧聲混作一片,簡直成了人聲鼎沸的集市。
陳圓圓剛剛躺下準備入睡,就被外麵的喧囂聲驚起,在丫鬟的攙扶下匆匆忙忙地趕到外麵一看,頓時驚恐不已,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急得手足無措,卻根本沒有人來理會於她。
由於她出身歌妓,身份卑賤,本來被吳三桂娶進府中給了個如夫人的身份就已經算是破天荒地寵幸了;再加之圓圓本身生得天資國色,才藝雙絕,因此沒少被那些嫉妒的婦人當麵冷嘲熱諷,背後被冠以“婊子”或者“紅顏活水”一類的罵名和詆毀。眼下到了各人自掃門前雪,爭相逃命的時候,就更沒有人過來幫忙了,隻得自求多福了。
城門四處的大炮轟鳴響徹夜空,一直接近了子時,突然一下子減弱了很多,漸漸平息下來,但更加令人心驚膽戰的喊殺之聲卻越來越近,後來連八旗鐵騎的馬蹄聲都已經在石板路上逐漸清晰起來。早已熟悉了滿洲人嗜殺縱掠這個習慣的滿城百姓們無不肩扛手提,趕著牲畜,攜帶著盡量輕便的細軟或者僅有的家當如同破堤的潮水一般從各個大大小小的街巷裏湧出,不知道是受了誰的指引,徑直由東向西跑。
原來是此時多鐸率領的前鋒大軍已經由東門破城而入,一路向西砍殺和追剿剩餘的明軍殘部,所到之處無不勢如破竹,所向披靡。由於守城明軍早已被打散,一部分頑強的將士們寸寸抵抗,與凶猛撲入城來的大批八旗軍士們進行著慘烈異常的巷戰,在刀刃砍削入肉體的悶響聲中,夾雜著淒厲的慘叫。凡是有任何抵抗的地方,由各個將領佐領的指揮著,訓練有素,箭術精湛的清兵們一批批輪番施射,在奪命的箭雨矢流覆蓋下,勝利的戰果正殘酷而迅速地擴大著。
此時在逃亡的人潮中,已經有許多被打散了的遊兵散勇們紛紛被後麵的清軍騎兵的追趕和殺戮逼入了百姓的逃亡隊伍中,不計勝數的清兵正向他們緊追不舍,而且幾乎人人都配備弓弩箭矢。在魚龍混雜的逃亡人潮中,不斷有落在後麵的人中箭後慘叫著倒地,即使沒有立時喪命也會被隨即經過的無數馬蹄踏為肉泥。
在性命攸關的惶恐奔逃中,已經互相踐踏,踩死了不少人,遺落下無數財物,然而即便這樣也沒有能夠絲毫延緩清兵們追殺的步伐和速度——因為他們有相當嚴厲的軍律,在戰事未徹底結束前誰若是膽敢俯身拾取一件敵方遺落的財物,那麽就會立即被佐領將官們毫不留情地揮刀砍去腦袋,根本不用走任何判決的過場,這也是他們區別於李自成和張獻忠的農民軍的作戰習慣之一。
吳襄一家老小自然也混入其中,隻不過他們各個換成了普通百姓的服色,正好夾在了中段。吳襄的辦法證明了確實有效:他派遣肯效死命的家丁們全副武裝,從清軍攻城勢力最為薄弱的西門迎麵頂上去,經過奮力抗擊和豁出性命的廝殺後,終於稍稍減弱了外麵清軍的攻勢。於是在開了一半的城門前,大批百姓潮湧般地一擁而入,即便不斷有人中箭倒地,然後後續的人依舊視若無睹地從這些倒黴者的身軀上踏過,在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中,總算有部分幸運者逃了出去。
濟爾哈朗在看著多鐸帶領前鋒精銳殺入東門後,立即統率著後續部隊順順利利地由先頭部隊殺出的一條血路迅速而有序地進入了城中。他別的先不忙活,首行之務也並非直接按照慣例前去接收都司官邸,搜查明廷官員,而是由前來接應的細作引路,徑直策馬望吳襄的府第奔去。因為在多爾袞的信函中,此時拿下中後所的戰略目的不僅僅是獲取大批明軍貯存於此的糧草,而拿住吳三桂的一家父母妻小也是重中之重,所以濟爾哈朗絲毫不敢怠慢。
然而等他帶領大批氣勢洶洶的兵士們趕入吳府中時,這裏已經是人去屋空了,隻留下一片倉惶逃跑時的狼藉景象。野蠻粗暴的兵士們四處踹開房門搜查,用兵器將一隻隻碩大的箱子撬開,頓時被眼前的珠光寶氣,金銀生輝而耀花了眼,盡管他們中間也有不少人參與過幾次入關搶掠,但吳家的巨富依然讓這些蠻子兵們幾乎瞠目結舌。
“稟王爺,奴才等已經將吳府上下盡行搜索完畢,並非發現任何一人的蹤影,想必已經全部逃亡而去!”一個鑲藍旗的牛錄章京步履匆匆而來,單膝跪地,簡潔而洪亮地稟報著。
濟爾哈朗臉色陰沉,隨手從麵前敞開蓋子的大箱中拈起一串渾圓明亮,質地上層的珠子,五指一錯,頓時三股堅韌細線攢成的珠串斷裂開來,名貴的珍珠嘩啦啦地滾落了滿地。他恨聲道:“可惡,立即帶人去追!務必要將吳襄一家全部拿下獻與朝廷!”
陳圓圓顧不得那些盛滿精美首飾的盒子,慌亂間卻隻帶著那把吳三桂花費重金買下的琵琶,踮著三寸金蓮跑得氣喘籲籲,總算是趕上了一輛吳家內眷的馬車。可是上車後她才發現,這車裏坐的那個一身普通民婦打扮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一貫趁吳三桂不在時對她竭盡欺壓嘲諷之能事的正房夫人,吳三桂少年時即明媒正娶的發妻張氏。還沒等陳圓圓低頭怯怯地喚聲“夫人”,就被一貫刻薄潑辣的張氏用冷若冰霜的雙眼刀子似地剜了一眼,惡毒地冷笑著:
“果然是青樓裏的下賤女子,都到了這個時候還不忘一身光鮮的行頭,你還逃什麽逃?幹脆下去留在這裏等著陪韃子男人睡覺算了,沒準兒你這個狐媚子還能再弄個‘如夫人’當當……”
陳圓圓嚇得緊緊地抱著懷裏的琵琶,縮在車廂的一角不敢吭聲了,生怕自己會被單獨扔下來遭遇那群凶神惡煞般的韃子們蹂躪。
由於逃難的百姓人潮洶湧,竟然將他們吳家這一行浩浩蕩蕩的喬裝逃難隊伍給衝散了,等到車裏的幾個婦孺們反應過來,才驚恐萬分地發現隻有她們這輛被落在了後頭。此時後麵的清軍已經迅速迫近,伸出顫抖的手將後麵的車簾掀開一條縫隙來向外麵看時,後麵已經是沙土飛揚,塵霧滾滾,數不清的清軍騎兵正向這邊追趕而來,頓時把車上的女人們嚇得相顧失色。
張氏忙不迭地催促著馬夫快馬加鞭,好盡快脫離如此危急萬分的險境,然而眼見著後麵的追兵卻越來越近了,已經不斷有落在逃難隊伍後麵的零落難民們被飛襲而至的箭矢射倒,張氏的心急得禁不住要從嗓門眼裏躍出來了。
“娘,就是那個賤婊子也在,車上人太多了所以馬才跑不快,咱們把她扔下去不就行了嗎?”此時吳三桂的這個長子吳應雄雖然隻有十四歲,卻心腸狠毒,再加上長期對陳圓圓的鄙視和張氏對他的“教導”,所以吳應熊對陳圓圓這個“姨娘”的仇恨絲毫不亞於乃母。
吳應熊不這麽提,張氏已經打算這麽做了,於是母子倆凶狠的目光齊齊地盯上了陳圓圓這個眼中釘肉中刺,現在欲趁機處置而後快的“累贅”。
“夫人,求求您啦,千萬不要把我扔下去啊!……”陳圓圓驚恐萬狀的告饒還餘音未落,就已經被張氏母子齊心合力地拽扯著頭發和衣襟拖到了車廂口,盡管陳圓圓奮力掙紮,無奈勢單力薄,身體柔弱,最終仍然免不了被冷酷地從車上拋了出去。
“啊~~”一聲淒厲的慘叫,陳圓圓隻覺得身體一個淩空,就飛了出去,幸好張氏母子用的力道很大,沒有讓她直接掉落在車輪底下慘遭碾壓的厄運,她還算運氣不錯,落地時正好摔在被逃難百姓拋下的一堆散落開來的行李被褥上,然後滾落開去。
一番幾乎是天昏地暗的翻滾後,終於撞到一具倒伏著的屍首上停了下來。陳圓圓喘息半晌,方才敢睜開雙眼,剛剛為自己僥幸不死,沒有傷筋動骨而慶幸,結果突然感覺到衣服似乎被溫熱的**浸濕了一大片,粘糊糊的很不舒服。她翻身爬起,仔細一看,原來剛才自己正倒伏在一具無頭屍體上,斷開的腔子裏正向外汩汩地直冒鮮血,將自己一身沾滿泥土的衣裳印染了一大片。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駭人場景的陳圓圓禁不住尖厲地驚叫一聲。
這叫聲很快就引來了一名看上去麵臉殺氣的野蠻韃子,看樣子似乎還是個小頭目,他掛上鞭子翻身下馬,走到陳圓圓的麵前,粗魯地伸出手來一把揪住她早已經散亂的烏黑秀發,拉到自己跟前來,用滿是老繭的手拂去了圓圓臉上的灰土,等看清楚了她的真正姿色後,這個小頭目頓時滿眼驚異的神色。
陳圓圓隻聽到這個蠻漢嘴巴裏嘟囔了一句她聽不懂的話,接著就被攔腰一把抱起,橫著擔在了馬鞍上。她隻能無助地哀求著,隻可惜那頭目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而且很可能他也聽不懂漢話。徒勞地掙紮間,陳圓圓一眼瞟到了倒伏在塵土裏的那把吳三桂送她的琵琶,連忙瞪大眼睛,竭力地伸長手臂去指,苦苦地哀求著頭目能夠讓她帶上琵琶。
那個韃子小頭目也大概地看明白了她的意圖,竟然出乎意料地返回去拾起了那已經斷了一根弦的琵琶,望陳圓圓懷裏一塞,然後上馬揮鞭,絕塵而去。
痛苦的顛簸持續了沒有多久,陳圓圓就被送到了城門前,然後被小頭目一把抱了下來,拉扯著勉強走了幾步,這才停了下來。她一直恐懼地低垂著頭,不敢仰視,隻看見前麵隻有七八步遠的地方佇立著幾匹高頭大馬,還能看到踩在馬鐙裏的一雙雙皂靴和紋飾考究的腰刀。她知道,那小頭目似乎是準備將她獻給眼前馬上的這幾位韃子的大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