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聲東擊西

殘陽的最後一抹餘暉逐漸隱沒在遠山的盡頭時,似乎連田野郊外的草木都能夠感覺到大戰將近的氣息,而在微醺的初夏晚風中不安地搖曳擺動著身軀,可是往往這個時候最缺乏警惕的正是自認為是萬物之靈的人們。此時,在這座即將迎來一場惡戰和滅頂之災的中後所城中,沉醉在溫暖晚風中的人們正懵然不覺。

當數以萬計的八旗軍隊正迅速而隱蔽地朝這裏開進時,城內最大的衙門都寺府富麗堂皇的廳堂之中,一場盛筵正進行得奢靡熱鬧,酒酣耳熱。坐在主位上一個肥頭大耳,麵滿紅光的大明官員伸手推開了懷裏黏糊得發膩的歌姬,舉起一滿杯上等佳釀,笑嗬嗬地向客席上一位年過半百,鬢發斑白的老者道:“來來來,王某請吳大人滿飲一杯!招呼不周,還望海涵啊!”

這位被稱為“吳大人”的老者卻不是別人,正是寧遠總兵吳三桂的父親吳襄。他本來一直為遼東鎮守的將領,最高曾經官至總兵,負責戍守前屯衛,正是官運亨通之時,偏偏趕上了崇禎三年[後金天聰五年]的那場著名的“大淩河之役”。由於吳襄受命率軍向小淩河征援時正好迎頭碰上了由皇太極親自率領的後金主力,一看戰局不利,他立馬掉頭就跑,一路奔逃回自己的駐地,堅守不出了,從而導致被他扔下的友軍共兩萬餘人全軍覆滅,被一怒之下的崇禎帝下旨削去了官爵,從此變成了個平頭老百姓。

好在吳家本來就是顯赫程度僅次於祖大壽一族的遼東大族,擁有田莊千頃,家將數千,壟斷了多處貿易商業,富得流油。而吳襄和吳三桂父子倆又非常善於奉迎朝中位高權重的寵臣顯官,廣交朝廷內外大員,建立起密切的政治關係,從而保證了他們父子仕途順利,扶搖直上。吳三桂後來出任寧遠總兵,就是由薊遼總督洪承疇提名,約遼東巡撫方一藻共同推薦,經總監關寧兩鎮禦馬監太監高起潛同意,並由他向朝廷報告,經崇禎批準的。

這麽嚴重的大罪居然輕易地草草了事,銀子和麵子的作用確實沒少起。後來吳三桂親自到高起潛的門下,拜其為“義父”,就更加後台堅固了。於是吳襄當了幾天老百姓,又重新掛了個將軍的虛銜,到兒子的寧遠城裏建起了豪宅,過起了優哉遊哉的富家翁日子來了。

去年冬天,由於吳三桂擔心寧遠局勢,深恐家人同樣遭遇圍城而受累,所以勸吳襄帶著一家四十餘口暫時秘密搬遷到中後所城中居住,這也就是吳三桂為什麽會跑來中後所探望陳圓圓的原因了。

“哪裏哪裏,王大人設如此盛筵款待,又兼醇酒美人在側,談何‘不周’?”吳襄邊說邊摟過身邊一個妖豔歌姬的楊柳纖腰,一麵用熟諳的官場套話客氣著,一麵笑眯眯地接過歌姬捧上的一杯美酒,向對麵的都司王國安舉了舉,然後一仰而盡。

王國安放下酒杯,不忘了溜須拍馬。雖然現在吳襄的官職隻不過是閑居在家的“廢將”,連朝廷的俸祿都有許多年沒有發下過了,但是在遼東任職的這些個大小官員們,任誰也不敢稍許怠慢這位威風猶在,更兼兒子權位顯赫的吳大財主。今年年初的時候,由薊遼總督王永吉向朝廷上書請求,崇禎下旨恢複了吳襄的俸祿,這無疑是給大家了一個信號:吳三桂的飛黃騰達日子不遠了。所以在已經得知寧遠被清軍來犯的情況下,身為都司的王國安不但不去督促防務,時刻警惕和防備清軍來襲,反而把奉承吳三桂的老爹當成了頭等大事。

“令郎吳總兵吳大帥眼下聖眷益隆,朝廷又新給大人恢複了俸祿,可見大人封侯榮耀之日不遠啦,到時候您可不要忘記多提攜提攜在下啊!

王國安一張胖臉滿是巴解恭維的笑容,吳襄心裏一陣輕蔑,暗笑:銀子,美女,我哪樣也不缺,還用得著你來獻殷勤?你不就是巴望著將來我兒子在聖上那邊遞句話,好調離這個麻煩不斷,岌岌可危的險地嗎?嗬嗬,管他那麽多,及時享樂要緊。看眼下的形勢,估計他們吳家搬離遼東之日不遠了,想到這裏吳襄禁不住一陣失落。

“唉,管他什麽高官厚祿的,隻要天下太平比什麽都好,你我都是略有產業之人,一旦兵火荼毒,土地不保,還有什麽功夫去求那些東西?隻盼望著大明能夠多支撐幾年,就是老天保佑啦!”吳襄略感喪氣地搖了搖頭,接著喝下了一杯悶酒。

王國安見到無意間觸動了吳襄的心事,不禁惶恐起來,連忙一番勸解,然後又招手喚出城中最為美豔的歌姬,撫弄琵琶,用鶯聲燕語唱出了一支支豔情小曲。在絲竹靡靡之音下,幾杯老酒下肚的吳襄總算是高興起來了,眯縫著老花眼在歌姬妖嬈的身段上打量著,連皺紋都擠了滿臉。王國安偷眼看到了,心裏總算是放下了石頭,繼續對懷裏的妓女“輕薄猥褻”起來,一陣陣浪笑不斷傳出。

正當席上玩樂得興致盎然,不亦樂乎之時,忽然外麵隱隱傳來了陣陣低沉的響聲,仔細側耳一聽,居然是炮聲作響,王國安不禁一愣,慍怒地問道:“哪裏炮響?”

這時匆匆地從外麵趕近來一名家將,氣喘籲籲地稟報到道:“大人,不好了,韃子兵不知道什麽時候摸來了,不但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城外三道壕溝全部填平,現在更是已經抵達城下,架起了二十多門紅夷大炮一齊朝這邊開火……”

“吳良弼呢?他到哪去了?怎麽現在韃子都打到眼皮子底下了才來稟報?”王國安頓時嚇得麵如土色,氣急敗壞地問道。

“將軍他已經到韃子進攻得最猛烈的東門去指揮將士們拚力守城去了,隻是眼下城中總共也隻有一萬守軍,韃子足有兩三萬兵力,從各個城門發起攻擊,凶悍異常,我們是捉襟見肘,應付不暇啊!”家將慌慌張張地回報道。

“這一回隻怕是凶多吉少啦!得趕快謀個脫身之策才是啊!”吳襄憂心忡忡地站了起來,看樣子是準備趕快回府收拾細軟,連夜逃出中後所去兒子那裏投靠,畢竟要是自己一家人城破之後落在了了清廷的手裏,那麽這個人質是當定了,滋味一定不會好受,反正自己現在是賦閑在家,就算逃跑也不是罪過。

可是比起一心琢磨著如何將財產損失降到最低的吳襄比起來,王國安卻是垂頭喪氣,魂不守舍,已經沮喪到了極點:他身為朝廷命官,擅自棄城逃走,追究起來可絕對是殺頭的罪名;而要是不逃繼續在這裏堅守呢,估計不超過兩天就得做韃子的俘虜,搞不好要被砍頭或者拉去當奴隸,總之是死得很慘或者是生不如死,這可是一向貪生怕死的王國安萬萬不願意看到的結局。

片刻的慌張之後,王國安還是選擇了跑路,大不了跑到沒人認識的地方去隱藏起來當土財主,也勝過在這裏等死百倍,他可不想為了一己虛名而“壯烈殉國”。正當兩人準備收拾東西拔腿開溜時,外麵傳來了一陣廝殺嘈雜之聲,竟然離這邊越來越近了。

大事不妙!終於搞清楚了,原來清軍倒是沒有神速至此,“神兵天降”,而是王國安的都司府上早已混進了大清派來的細作,在這個危如積卵的緊張時刻,一個登高一呼,頓時早已毫無鬥誌,人心思變的府內兵將們群起響應,竟然劍拔弩張地直接殺入後府來了,打算活捉王國安和吳襄向清軍獻禮邀功。這樣一來,可真正成了後院起火,背負受敵了。

半刻前還歌舞升平,富麗堂皇的廳堂之中,頓時一陣手忙腳亂,杯盤傾覆,夾雜著歌姬們的驚惶尖叫,仆人們紛紛逃離,眼見著反叛的眾多家將們正呼啦啦地向這邊闖來,氣勢洶洶的要將他們拿住,王國安剛剛不太靈便地挪動著肥胖的身軀從案席後麵出來時,比他身材苗條許多的吳襄早已像靈活的泥鰍一樣跑出了大門,轉眼間就沒了蹤影。

“吳大人啊,等等我~~”王國安本來還準備回去收拾些金銀財寶再跑路,隻可惜沒料到這後院著起的大火竟然轉眼間就快要燒到自己跟前了,於是他隻得撒丫子逃命。剛剛奔出了大門,就被遠遠趕來的叛軍們一眼瞧見了,隻聽得一陣大呼之聲:“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王國安頓時嚇得魂不附體,由於自己本是文臣,不通任何武藝,又兼之長期作威作福,大肆享樂,所以早就如大多數貪官汙吏一樣隻長肥膘不長勇氣,即使比起逃命本事來,他也遠遠落在了武將出身,征戰多年的吳襄後頭。他料想從前門後門都絕對出不去了,所以立即掉頭朝後院跑,那邊有一段院牆低了一點,可以從那裏逃得一條生路。

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那邊時,王國安抬頭一看,隻見吳襄已經爬上了牆頭,正準備翻身躍過去,他耳畔聽得身後的呼喊擒拿之聲越來越近,越發惶恐至極,忙不迭地大呼道:“吳大人,等一等~~拉我一把啊!這牆這麽高我爬不過去呀!”

年紀已然不輕,身手卻靈活不減的吳襄剛想翻過牆頭,就聽到了後麵王國安惶急得變了聲調的呼救聲。由於平時兩人關係還算不錯,吳襄也不是個刻薄之人,所以他的第一反應還是回頭拉這個醜態盡顯的王大人一把,於是他趕忙轉過身來,向已經趕到牆根兒的王國安伸出手來:“快,快上來,要不就來不及啦!”

誰曾想,這位王大人不知道是個子太矮還是身子太重,居然在被激發了潛能的萬急時分仍然苯重得可以,再三奮力跳躍,也仍然離吳襄竭力伸過來的手差了那麽幾分,即使吳襄急得兩眼冒火,一再催促也無濟於事,隻弄得滿頭大汗,狼狽不堪。

這時後麵尾隨而至的叛軍們已經開始向這邊射箭了,“嗖嗖嗖”地一陣令人心悸的鳴鏑聲,已經有數發箭撞落於牆下,其中一支還差點連牆頭上的吳襄也射個正著,這著實將多年未經戰陣的吳襄嚇出一身冷汗。這時他已經顧不及那位剛才還在一道飲酒作樂的王大人了,“哧溜”一聲,敏捷迅速地翻將過去。

落在堅實的石板路上,盡管吳襄身手不錯,卻仍免不了震得雙腳生痛,不過一心想著逃命,這也顧不得了。在稍微一喘息之間,他隔著牆聽到了裏邊王國安絕望無比的哀叫聲:“吳大人,你不能丟下我不管啊!……”

“對不住了,你實在太重,就算是夠得到我也拉不動你啊!你可別再怨我啦!”吳襄暗暗說道,然後爬起來飛也似地衝著他自家府第狂奔而去,他的一家老小還在那裏等著逃命呢。

……

經過了將近兩個時辰的激烈炮擊,數十門紅夷大炮所組構的強大火力終於將早已經千瘡百孔的城牆轟開了一道大口子,站在帥旗大纛之下的濟爾哈朗一揮令旗,頓時數以萬計,精銳無比的八旗將士呐喊著向缺口衝鋒而去,勢如潮湧,一時間山呼海嘯,震撼天徹。此次作戰的前鋒將領,鑲白旗固山額真阿山親冒矢雨,帶頭登著高高的瓦礫堆登上了城頭,隨即開始白刃格鬥。伴隨著短兵相接的金屬撞擊聲,兵刃交加聲,慘叫和哀號此起彼伏,利器入肉之聲和廝殺呼喝之聲交織一道,更加驚心動魄,城頭的肉搏戰進行得酷烈無比。

畢竟守城的明軍兵微將寡,再加上先前相當猛烈持久的炮火轟擊,震得地皮發顫,城牆崩毀塌陷,已經陣亡了不少,麵對如狼似虎,凶悍無比的八旗兵將們怒海狂潮一般的攻擊和源源不斷地登城,這場殘酷的肉搏戰也沒有持續上半個時辰,抵抗力就徹底薄弱下來。很快,已經有悍勇的清兵率先殺奔門洞,打開了城門內的巨大門閂,早已在外麵等待多時的清軍主力一下子湧入。

多鐸策馬一躍,揮舞著戰刀,率先殺入城內。由於他的盔甲鮮明,一看就是重要將官,所以不斷有勇敢無畏,拚死一搏的明軍士兵們向他殺來,都未經幾個交手,就紛紛被他砍倒在地,一路縱馬揮刀,奮力砍殺,所向披靡。

“狗韃子,老子和你拚了!”忽然間不遠處一聲大喝,多鐸抬頭看時,隻見一名明軍將領服色的人催馬揮刀而來,多鐸這稍一分神間,已經有兩名明軍向他砍殺過來,他回手一刀,洞穿了一人的胸膛,剛剛將另外一名敵軍的腦袋砍下,那名敵將已經揮舞著戰刀衝殺而來。

他急忙揮刀迎上,幾個交手之後,那敵將似乎越發勇猛,盡管武藝刀法稍遜多鐸一籌,然後拚死的決心令那敵將氣力沉重,刀刀直逼多鐸的要害之處,甚至連自己的門戶都顧不得防守,隻求解決了多鐸這個韃子大將來拉個墊背。

多鐸在瞬間就已經和這人兵刃交格了數十個回合,卻絲毫占不到上風,此時又有數名明軍向這邊衝殺而來,形勢緊急間,忽然遠處射來一箭,一下子從後麵射中了那敵將的右臂,吃痛後手裏的刀隨即落地,在這短短的霎那間,卻被多鐸瞄準空隙,狠狠一刀淩空劈下,削去了腦袋。

敵將的首級落地後滾落開去,剩下的半截身子也隨即摔落下來,嚇得戰馬長嘶一聲,撒蹄狂奔而去。這時其餘幾名敵軍已經被催馬趕來的阿山悉數砍殺,直奔而來,然後勒住韁繩拱手道:“王爺!”

“剛才那一箭是你射的?”多鐸抬手用箭袖揩拭著臉上濺上的溫熱血跡,這其中已經不知道混合了多少個明軍將士的血液了。

“正是奴才所射!”阿山簡潔利落地回答道。

多鐸點了點頭,順帶著瞟了一眼地上那具剛剛被他砍落下來的無頭屍體,淡淡道:“隻可惜了,武藝還不差,這個時候還能豁出命來以求同歸於盡的,也算條漢子了,你呆會兒派人把他的屍首收了吧!”言畢策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