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煌曦很鬱悶。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事實上,他也確實什麽都沒做錯。
隻是他不明白,殷玉瑤此時的反應,與對錯無關。
她隻是心寒。
一種刻骨的心寒。
換作任何一個女人,也沒法子不心寒。
所以說,最了解女人的,還是女人,最能釀就戳心之刃的,還是女人。
身死不可怕,心死最可怕。
心一旦死了,要想挽回,難如登天。
燕煌曦真的是手足無措了。
他已經隱隱地察覺到,自己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麻煩,而此時的他,根本不清楚,這麻煩來自何處。
所以,他唯一的選擇,隻能是用強了。
抬起手,他封住了殷玉瑤的穴道,任她倒進自己懷中。
瑤兒,讓我帶你回去。
我不能沒有你。
至於其他的事,我一定會解決的。
走下鐵索橋的刹那,燕煌曦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一個膽戰心驚滿眼畏縮的女人。
“瑤……姐姐……”她臉色蒼白地看著這個男人,卻站在原地不肯離去,“她……她怎麽了?”
“瑤姐姐?”燕煌曦眯眯眼,看看懷中的女子,再看看她,“你是誰?”
少女看來是被嚇壞了,隻是不住地重複:“瑤姐姐說過,她不會丟下我的……”
“哦?”燕煌曦挑了挑眉,眸色稍稍和緩,“跟我走吧。”
提步跟在他高大的身影後,少女唇角微勾,得意地笑了。
那黑亮雙眸中,哪有半絲怯懼,半點惶恐?
倒不是燕煌曦好騙,隻是現在的他,心亂如麻,整顆心都在殷玉瑤身上,哪裏分得出半點心力,思慮其他?
鳳儀宮。
心霓院。
長睫微顫,殷玉瑤輕輕睜開了雙眼。
眸光流轉一圈後,落到杏黃色的帳頂上——兜了偌大一個圈子,沒想到她,竟然再次回到了這裏。
“姐姐,”婉柔的少女清音從旁側傳來,“你醒了?”
殷玉瑤撐著身子坐起,有些迷離地看著桌邊的紫衣少女:“你,你怎麽也在這裏?”
“是皇上帶我回宮的啊。”紫衣少女甜甜地笑著,頰上梨渦深漩,“皇上還說,姐姐身邊少人伺候,令我小心服侍呢。”
“讓你……服侍我?”殷玉瑤卻是一怔——她出身苦寒,早已習慣事事自己動手,哪裏用得著旁人服侍?
“姐姐對紫苓有救命大恩,紫苓服侍姐姐,自是應該。”
“紫苓?”
“嗯,我姓許,叫許紫苓,姐姐可以喚我紫苓,或者小苓。”
“……”殷玉瑤默然,撐著床榻緩緩下地,許紫苓趕緊過來攙扶,“姐姐要去哪裏?”
“隨意走動走動就好。”
兩人相扶相攜著,出了殿門,沿著甬道,一直走到荷花池邊。
八月。
荷花已經謝了不少,結出玲瓏的蓮蓬,碧綠青透,煞是可愛。
瞧著瞧著,殷玉瑤不禁想起了那些蕩舟蓮間,無憂無慮的日子。
是的,無憂無慮。
因為那個時候,對於隱藏在自己身體裏的秘密,她還所知甚少,更不曾放在心上,她隻是開開心心地,安安靜靜地過著屬於自己的日子,享受湖光山色,天光雲靜。
直到——直到他的出現,方才打破一切——
燕煌曦不知道,她心中的那些記憶,其實是被塵封的,直到在荒原草屋之中,他以她的血,激發蓮晷的光華,直到遭遇冥君天璽,看到那血色蓮花,直到九州侯縱放的那把火,直到雪寰山下,君至傲那一掌,才衝開了她腦海裏所有的“封印”,讓她憶起,自己的另一重身份。
玉蓮聖女的身份。
如果。
如果他沒有出現。
如果沒有後來那些血與火的經曆,她可以仍然是燕雲湖中那個安靜的少女,可以平靜地渡過一生。
可是世上沒有如果。
可是上蒼安排他們相遇。
所以——她才會是現在的殷玉瑤,而不是此前的水村少女。
是他改變了她,也是他給予了她無窮無盡的痛苦與磨難。
但是燕煌曦。
我不怨你。
相反,我要謝謝你。
因為你,讓我真真正正地活過了。
與君相遇,與君相知,今生,足矣。
“四哥……”院門之外,燕煌暄扯扯玄衣男子的袍袖,“你不……過去麽?”
燕煌曦一臉沉默。
靜靜地凝視著那個女子纖弱的背影。
他很想知道,這一刻的她,到底在想什麽,他很想知道,籠罩在她身上的那層淡淡憂傷,到底因何而起。
隻是可惜,他已經沒有了那份時間。
“皇上,”小安子匆匆跑來,壓低嗓音輕喊,“黎國三公主……”
話剛說到一半,燕煌曦便驀地轉過身,滿眸鐵冷地向他看來。
小安子一凜,當即打住了話頭,垂手不語。
“到哪裏了?”
“太淵郡。”
“來得好快。”
兩兄弟同時出語,然後互相對視了一眼。
離婚期還有半月,那個女人,便如此迫不及待地來了?
如果燕煌曦知道,他的皇後,早已進入大燕國境,而且已經拜會過很多重要人物,做足了準備功夫,並且步步謀劃,要在他的後宮裏大展拳腳,估計,他會憤怒的,他會暴走的,他會等不到所有安排一一落實,就撕毀盟約,對她身後的那個龐大帝國動手,並,摧毀她賴以憑藉的一切。
可是他,什麽都不知道。
所以,他還是以君子之道,步步為營,先安內,再攘外。
也所以,他才會在不久的將來,再一次失去自己最心愛的女人。
滿心窩火的燕煌曦離開了,去處理和麵對即將到來的麻煩,或者說是災難。
滿心愧疚的燕煌曄走進了心霓院,雖然,他仍然不清楚,橫亙在皇兄與“準皇嫂”之間的那些力量到底是什麽,但他仍然決定,幫皇兄隱瞞,隱瞞他即將娶黎鳳妍為後的事實。
“皇嫂。”站在殷玉瑤身後,他輕輕地喚了一聲。
“辰王?”殷玉瑤轉過頭,眸中卻有著讓燕煌曄尷尬,甚至心慌的陌生,“殷玉瑤隻是一介民女,不敢當如此稱呼,辰王殿下還是直呼民女的名字吧。”
“那,我可以叫你一聲姐姐嗎?”燕煌曄想了想,如是說。
本欲拒絕的殷玉瑤,在觸到他那清澄至極的眸光時,終是表示了默認。
無論她和燕煌曦之間如何如何,對這個十五歲的少年,她始終有種親昵之感,不想讓他失望。
燕煌曄開心地笑了。
他還隻是個少年。
得一縷陽光,就足以燦爛。
“拜見辰王殿下。”就在燕煌曄準備趁勝追擊,幫自己的兄長探聽口風時,旁側裏忽然響起一道嬌鶯啼轉的嗓音。
燕煌曄側頭看去,恰恰對上雙水靈靈的眸子。
少年的臉不由微微一紅:“呃,你是?”
“奴婢是……燕夫人的貼身宮女,許紫苓。”
“嗯,先退下吧。”燕煌曄隨意一擺手,轉頭卻見殷玉瑤滿眸若有所思地看著許紫苓遠去的背影。
“瑤姐姐?”燕煌曄不由輕輕喚了一聲。
殷玉瑤卻恍若未聞——燕夫人?這回到永霄宮不足半日,她竟然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還如此堂而皇之地叫出口?還有,她在燕煌曄麵前表現出來的從容自若,哪有初見時的半分膽怯,半分羞澀?
瑩澈的黑眸,深了。
殷玉瑤,這一年多來的風波,總算讓你,有那麽一點點,成熟了。
“瑤姐姐,你在想什麽呢?”見她久久不作聲,燕煌曄有些著急了,忍不住再次出聲詢問道。
“沒什麽。”殷玉瑤回頭,麵色已平靜如常,“小曄,你會武功對吧?”
“呃——”燕煌曄有些發傻地瞪圓雙眼,不明所以地看著她——他不知道,就在方才,殷玉瑤心中,已經作出了一個決定。
一個,足矣改變很多人命運的決定。
“是這樣的,”殷玉瑤慢條斯理地開口,“我想,跟你習武。”
這下,燕煌曄是真的傻眼了,緊接著給出了一個比較遲鈍的答案:“瑤姐姐想習武?為何不去找皇兄呢?皇兄的武功比我高很多啊。”
他清楚地看見,殷玉瑤清澈的眸底浮出層淡淡的薄霜,然後他終於明白過來,自己說錯話了。
於是,他很快改口:“明天起,我教瑤姐姐習武。”
這一次,殷玉瑤笑了。
其實,這個念頭,從在山穀之中,她跟在赫連毓婷,踏著那一具具屍體走過時,就已經很明皙地躍出腦海,而剛剛,隻是再被許紫苓給催化了一下。
隱隱約約地,她已經嗅到一絲絲,讓她不安的味道。
後來,直到她登上那個荊棘叢生的位置,她方才知曉,那股味道的來源,叫作陰謀。
此時的殷玉瑤並不明白,她作出了一個多麽明智的抉擇,正是這個抉擇,挽救了她的愛情,挽救了她的愛人,挽救了整個大燕帝國。
對付那些陰邪的敵人,隻能予以徹底的打擊,甚至是粉碎,軟弱是沒有用的,退讓是沒有用的,甚至你死了,那些陰謀還會繼續,殆禍更多的人,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其成型之前,將其徹底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