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堅意定。

雖萬死而不改。

赫連毓婷臉上此刻的表情,隻能用這樣兩句話來形容。

殷玉瑤垂下了眼眸。

這是她的選擇,她隻能尊重,而且從心底裏祝福。

我的朋友,我希望你是對的,我希望將來的某天,我們能夠再相見,無論你是幸福也好,悲傷也罷,我都一如既往地支持你,相信你,必要的時候,我會犧牲性命,去幫助你。

她默默地這樣說。

在心底。

歸泓輕輕地歎口氣,朝著麵前這兩位堅忍的女子,深深一躬:“在下攜妹歸國,他日若有需要,兩位可派人前往陳國相告,泓必傾力助之。”

赫連毓婷和殷玉瑤一齊還禮,然後目視著那對兄妹緩緩走遠。

再然後,她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到那個戰戰兢兢,失魂落魄的紫衣女子身上。

“你呢?”

“……”紫衣少女眼淚嘩嘩直流,抓著殷玉瑤的衣袖無論如何不肯鬆手。

赫連毓婷掃了她一眼,有些不悅地皺起眉頭——不知道為什麽,她很不喜歡這個女人,打第一眼看到她起,就不喜歡。

“瑤姐姐……”少女目光閃躲,往殷玉瑤身後藏去,“……不要丟下我……”

殷玉瑤錯愕了。

對於這個有著相同命運的女孩子,她心中有憐惜,有愛護,也想幫助她,但是現在她自己處境堪憂,又如何能幫到她?

“別怕,”她抬手輕輕拍拍她的臉頰,口吻溫和,“告訴我,你是哪裏人呢?”

“昶,昶國……”

“你的家人呢?”

“……在,在鯉城……”

“鯉城?”殷玉瑤想了想,“那得往南邊走呢,他們知道你的情況嗎?”

她話音一落,少女便“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不住地抹著眼淚:“他們……不要我了……”

殷玉瑤的呼吸,猛然一滯。

正是這句話,深深地扯動了她的心。

如她們這般危險的身份,被親人拋棄,被愛人拋棄,實在是太正常不過的事。

所以,她們才會注定,一生孤單。

難道這種悲哀的宿命,無可更改麽?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殷玉瑤,卻沒有察覺到,那個看似柔弱的女子,正一邊擦拭眼淚,一邊偷窺著她的臉色——

殷玉瑤啊,你到底還是太單純了。

能經曆種種血腥,頑強生存到這一刻,站在你身邊的這個女子,怎麽可能單純?單純到如此地步?

赫連毓婷冷冷地站立著,冷冷地看著那個女子唱作俱佳的表演。

殷玉瑤傻,她可不傻,從小深諳宮廷鬥爭,朝廷風波的她,什麽人沒見過,想在她眼皮子底下討便宜,那無疑是找死。

但她並不想揭穿她。

很顯然,這個女人裝出如此可憐像,接近殷玉瑤,騙取她的信任與同情,必然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她倒想看看,她能夠玩出些什麽花樣來。

還有,自己這位好朋友,雖說淬煉出了幾分膽色,但論閱曆,論心機,還是離一國之後的水準相差得太遠。若是現在的她回到燕煌曦身邊去,不定什麽時候就被什麽人給做掉了,不如讓她再栽幾個跟鬥,才知什麽叫作人心險惡,什麽叫婦人之仁不可取。

所以,她選擇了冷眼旁觀。

終於,殷玉瑤歎了口氣:“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紫衣少女頓時心花怒放,甜甜地又叫了數聲“姐姐”,直弄得殷玉瑤有些手足無措。

“毓婷,”殷玉瑤轉頭,眸帶憂色地看向赫連毓婷,“我……走了。”

“你去哪裏?”赫連毓婷總算是開了口。

“……”殷玉瑤沉默。

她還能去哪裏呢?

“拿著。”赫連毓婷抓過她的手,將一枚指環塞進她掌心,並且給出了簡明的答案,“去流楓。”

流楓?

殷玉瑤目光一閃!

不錯,去流楓。

流楓國泰民安,民風淳樸,若她去了,無論如何,都能得到一個安身之處。

罷了。

就去流楓。

安安心心渡過最後十個月,至於以後,隻能到時再說吧。

默然地看了她一眼,赫連毓婷仍是有些不放心地叮囑道:“還是那句話,萬事小心。”

“我知道。”殷玉瑤重重點頭。

兩個女人,這兩個數年之後都將光耀整個乾熙大陸的女人,再次選擇沉默地分手,朝著相反的方向,朝著未知的宿命。

“姐姐,我們走吧。”終於,紫衫少女扯扯殷玉瑤的衣袖,輕聲言道。

收回視線,帶著這顆已在身邊埋下的“定時炸彈”,殷玉瑤踏上前往流楓的道路。

數日之前,她跪地相求,請納蘭照羽帶自己離開,因為她自己,沒有足夠的勇氣,足夠的力量,斷情絕愛,哪怕隻是暫時的。

本以為以後的日子,會在金淮渡過,沒曾想,她想安穩,卻始終有人,不肯讓她安穩。

而此刻,她已經想明白,大燕不能回,金淮也不能去,連燕煌曦她都不想再拖累,更何況是納蘭照羽,所以她唯一的選擇,隻能是流楓。

希望。

希望赫連毓婷的倔強,最終會征服那個可怕的男人,也希望那個男人,能夠因為赫連毓婷,而放過流楓。

山重水複,暮色深濃,兩個女子慢慢地走著。

“瑤姐姐,我累了。”紫衣少女停下腳步,咕噥著抱怨道。

“呃?”殷玉瑤回頭看她,眸間卻閃過絲迷茫——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能怎麽辦呢?

“瑤姐姐,”紫衣少女眨巴眨巴眼,“我們先找個地方歇一歇,好麽?”

“……好吧。”殷玉瑤點頭——經過這麽一番折騰,她也已經疲累不堪,是該找個地方歇歇腳,最好再找點東西填填肚子,還好,她從小也清苦慣了,於郊外生活多少還是有些常識。

找了塊比較隱秘的樹林,殷玉瑤采了些蒿草編成繩子,在樹杈間結成繩床,又摘了些野果子,兩人將就著果腹,然後爬上樹杈,在繩床上躺下。

仰頭看著已經徹底黑暗的天空,殷玉瑤思潮翻覆——煌曦,你現在怎麽樣呢?是不是已經看到,我交給燕煌曄的那樣東西?

燕煌曦不僅是看到了。

而且做出了一個令殷玉瑤怎麽也想不到的瘋狂舉動。

在得知殷玉瑤被擄的第一時間,他不顧韓之越的勸阻,自己孤身一人,騎馬趕往澹塹關。

之所以如此,僅僅是因為,他得到了一個消息。

一個關於殷玉瑤的確切消息。

但他卻不知道,這個消息,是一連串毒計的開始。

月亮升起來了。

睡意朦朧間,殷玉瑤忽然聽到一陣細碎的響聲,她不禁撐起身子,往下看去。

然後,她看到一幕非常之詭異的景象。

確切地說,她看到了自己。

如鬼影一般,在樹林間閃閃爍爍。

但,那的確是她自己。

猛然地,殷玉瑤打了個寒顫,然後屏聲靜氣地抓著草索,下到地麵,悄悄地跟了上去。

此時的她,已經不再是數個月前那個一無是處的水村少女,她的輕身功夫,搏擊能力,都有了長足的進步。

所以,她很快地跟上了那個女人。

兩個女人,兩個完全相同的女人,鬼鬼祟祟地在密林間行進著,那情景,不能不說,是相當地詭異。

然而,比這更詭異的事,還在後麵。

因為在繞過高高的澹塹關之後,殷玉瑤看到了另一個人。

高高坐在馬背上的男人。

這個男人,對她而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

隱身於石牆之後,殷玉瑤緊緊地捂著雙唇,看著“殷玉瑤”走向那個坐在馬背之上的男人。

燕煌曦。

她看著她一直走到馬前,她看著他翻身下馬,輕輕握住她的手——

然後,她親眼看到,那個女子的身體,如風箏一般飛起,如煙花般在空中爆散開來。

血肉橫飛。

屍骨無存。

其中一隻鮮血淋漓的手掌,直直地,打在她的臉上。

殷玉瑤驚呆了。

渾身的血液,刹那冰涼。

她看到了他揚起的手掌,還冒著絲絲青色的煙藹。

他的麵容,冷酷而邪肆,深湛的雙眸中,除了鐵血,還是鐵血。

就那樣呆呆地趴在石牆後,殷玉瑤一動不動,整個人像是掉入沸騰的血池深處。

比萬箭穿心,都要更寒更痛。

燕煌曦,那真的是你麽?

是的,她並沒有看錯。

那個男人,的的確確,是如假包換的燕煌曦。

那一掌,他的確用了十成十的力量,在最後的一刻,將身藏硫火的“殷玉瑤”給送上了青天。

因為在她靠近他的那一刻,他已經準確地判斷出,她並不是他所要找的那個人,所以他下手,毫不容情。

隻是他想不到,這殘忍血腥的一幕,會悉數落進她的眼中。

並成為她生命裏,一抹橫亙良久的痛。

風,冷冷地吹來,殷玉瑤不知道,自己已經呆了多久,整個身子仿佛都已經麻木,可臉上未幹的血漬,卻一再地告訴她。

是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並非噩夢。

她多麽希望,這一切就是個噩夢,一醒來,就化成風。

隻可惜。

它不是。

“瑤姐姐,瑤姐姐……”一聲極輕極低的呼聲,從身後傳來。

殷玉瑤怔怔地回頭,對上少女疑惑的眼眸。

“瑤姐姐,你怎麽了?”

“……沒。”殷玉瑤搖頭,苦笑。

“那,”紫衣少女神情遲疑,“我們現在去哪裏?”

“去哪裏?”殷玉瑤兩眼茫然,喃喃重複,麻木地從地上爬起來,邁著僵硬的步子朝前走。

她現在滿心想的,就是逃,逃得越遠越好。

逃到沒有他的地方去。

逃開這可怕的一切。

令人窒息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