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整個鳳儀宮出奇地沉寂。

這一夜,明泰大殿整個燈火通明。

大燕帝國的後宮,終於向無數的佳麗,敞開了。

韶華芳信,青春少艾,一個個年輕美麗的女子,或帶著對愛情的幻想,或帶著對大燕帝王的渴望,抑或,僅僅隻出於某個政治目的。

她們來了。

但,隱藏在深深宮門之後的,未必是榮耀與幸福。

更可能的,是絕望,甚至血腥。

那個立在燈火燦爛中的男子,滿眸鐵冷,沒有一絲表情地,看著這些女子,一個個,自他麵前走過。

當其中最漂亮的那個女子,微微抬頭向他看來之時,他突兀地想起一個人。

一個叫韓儀的女人。

一陣寒意,突如其來地從後背漫過。

他記得的。

記得那個女人是如何接近他的父皇,如何慢慢地掌控後宮,如何實現自己的謀算,如何給他留下一個亂七八糟的局麵。

偏偏,對這樣的一個女人,他卻仍然選擇了“原諒”。

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他知道,他清楚,造成這一切的原因,不是她,而是那個也曾經站在他這個位置上的男人。

是他的欲望,慫恿了她的貪婪。

是他的漠視,造就了她的怨恨。

是他的無情,扭曲了她那顆生機勃勃的心。

燕煌曦有些發抖。

因為他清楚,對於這些即將走進後宮的女人,他未必能比他的父皇好得到哪裏去。

因為,他隻有一顆心。

一半給了天下。

一半,給了她。

而他送出去的那顆心,她似乎,並不想要。

她想要的,是整顆。

可是他,給不起。

可那個女子仍然在明眸善睞地微笑著,因為現在的她,根本不清楚,對麵高台上的那個男人,到底在想些什麽。

最初的慌亂之後,燕煌曦很快平靜下來,恢複了冷沉。

這是他一貫的性格。

於是,整個冗長的儀式,仍然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這班即將登台亮相的美女們:

賢妃,安東大將軍賀潼之次女,賀嵐雪;

良妃,吏部尚書蔣光霽之長女,蔣雲琴;

淑妃,戶部尚書陳國霆之三女,陳宓;

德妃,丞相洪宇之孫女,洪詩嫻;

順妃,東北道行軍大總管鄭萬慎之女,鄭貞;

沐妃,鎮邊大元帥李東敏之五女,李悠思;

……

名單還有一串,暫時按下不表,以後有機會再安排登場。

總而言之,這會是一場非常熱鬧的大戲,悲哀的是,從一開始,就隻有一幫女人在衝鋒陷陣。

而她們為之爭鬥的那個男人,已經沒有了心。

讓人意外的是,在這第一批被冊封的女子之中,卻沒有鐵姓女子。

這無疑是個很古怪的現象——自來皇帝登基,娶母氏一族的女子為妃,乃是常例,可是這位少年帝王,卻似乎有意漠視了皇後(呃,現在是太後了)一族的女子。

其實,不是他漠視,而是大將軍鐵黎暗地裏傳了話下去——凡鐵姓女子,一律不得入宮!

很顯然,這位老將軍目光敏銳,不希望自己的孫女兒外孫女兒以及夾帶其他幹係的後輩被自己的外孫荼毒,是以明智地先行截斷了所有的可能。

手捧金綬金冊的貴族少女們,個個眉峰輕揚,頰泛異彩。

唯有一人例外。

自打邁進明泰殿起,她一直是沉默的,甚至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

她的品級不高,僅僅隻是九嬪之中的婉儀。

她姓容。

名心芷。

在不久的將來,她的名字,將響徹整座永霄宮,也正是這個此刻默默無聞的女子,終會以她的大義,她的高尚,她的正直,她的才華,她的勇敢,她的無私,挽救大燕,挽救燕煌曦和殷玉瑤那段,本已碎裂的感情。

在更久更久的以後,她也會和赫連毓婷一樣,成為殷玉瑤的盟友,更成為她手下第一位女將軍。

她們,會開始一段,令諸國,令世界震驚的傳奇。

所以,殷玉瑤,不要哭泣,不要絕望,這一次踏進大燕皇宮,這一次出現在你心愛男子身邊的女人,並非,都是你的敵人。

甚至,她們會以自己的堅忍和識見,成就你非凡的人生!

而此時的殷玉瑤,卻隻是靜靜地站在窗前,靜靜地看著天邊那輪削瘦的彎月,靜靜地聽著從遠處傳來的鼓樂之聲。

她是安靜的。

安靜到不能再安靜。

因為除了安靜地呆在這兒,她也著實不能做什麽。

該說的,都已經說盡。

剩下的,隻有無邊無際的痛楚和迷茫。

真正的迷茫。

一直以來,她都是安靜的,安靜地呆在燕雲湖畔,安靜地采蓮、打漁,安靜地過著清貧的生活,安靜地等待著最後結局的到來——

其實那一天,也不久了。

十八歲。

這是他們給出的期限。

若無意外,時限一到,他們就會自動出現,像收割稻子一般,收割她的性命。

而她隻能無條件地選擇服從。

其實,站在這裏望出去,也隻有最後十個月而已。

十個月之後,世間將再無殷玉瑤。

微微地,殷玉瑤笑了。

那是一種蒼涼憂傷,而又滿含絕望的笑。

低頭看看自己的掌心,一片空白,除了那根尖銳的金簪,殺人的金簪。

她已經,一無所有。

連心都沒有了。

默默地推開房門,殷玉瑤再次走了出去。

竟然沒有遇到半點阻攔。

她行走的路線,仍然是盲目的。

隻是自覺地背離明泰殿的方向,朝著後宮更深處。

樂聲遠了,人聲寂了,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她似乎,已經被整個世界遺忘。

就連她自己,也把自己給遺忘了。

可有一個人,卻從暗影裏走出,悄無聲息地跟了上來,眼中滿溢著好奇。

絕對的好奇。

他沒有辦法不好奇——在他的心裏,四哥向來都是寬厚仁和的(當然,這隻是以前的燕煌曦留給他的印象),可是這個寬厚仁和的四哥,卻當著眾人的麵,毫不留情地給了他一記耳光,而且,僅僅隻是因為一個陌生的女人。

年少的燕煌曄沒法不好奇。

於是從燕煌曦離開鳳儀宮的刹那,他沉默地接替了守衛的角色,開始在暗中觀察這個古怪的女人。

他看到她在窗前一站就是幾個時辰,既不哭也不鬧,甚至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

但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濃鬱的悲哀,他卻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

肝腸寸短。

心冷如灰。

就好像八個月前,他哆哆嗦嗦地躲在酒窖裏,躲避外邊血腥的屠殺那般。

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也沒有一個朋友,有的,隻是徹底的孤獨與絕望。

他也曾哭紅了雙眼,他也曾抓過匕首試圖自殺。

可是他終究沒有那樣做。

因為,他是燕煌曄。

是大燕帝王的兒子。

他的血液之中,有著祖輩的強悍與堅忍。

正是這份堅忍,讓他一直等待著,在暗無天日的酒窖裏,一藏就是數月,隻靠少量的清水和老鼠偷來的幹糧過活,撐到燕煌曦率領大軍,打回浩京。

這一年,他隻有十五歲。

十五歲,可以算是個孩子,也可以算是個成年人,一切,全都得看個人的心智,個人的意誌。

現在,這個介於孩子和男人之間的小夥子(姑且如此論吧),開始對前麵的這個女人,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他很想知道她是誰。

他很想知道她和自己的兄長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幹係。

他也很想知道,她打算去哪裏,要做什麽。

很快,他就會知道了。

奉先河。

是一條從內宮流向外宮的河。

河上架著座橋。

佑天橋。

慢慢地走上橋,站在橋欄邊,殷玉瑤俯頭望著下方輕漾的河水。

或許,跳下去,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

明天太陽升起之時,她的屍體,將會浮出河麵,然後被拉出宮外,埋於荒草。

她的確是這樣想的。

但卻並沒有急著這樣做。

腦子裏有如一團亂麻,像是無數的蒼蠅嗡嗡亂叫。

似乎有一股無窮的力量,拉住了她,讓她無法翻過麵前那道低矮的石欄。

但她最終還是動了,雙手撐著欄麵,很吃力地,抬起右腿,慢慢地,慢慢地放上去……

背後,一隻手伸來,用力地拉住了她。

殷玉瑤轉頭,對上那少年平靜的目光。

“死,很難受的。”十五歲的少年,輕飄飄的嗓音就像流動的空氣,沒有絲毫質感,“還是活著吧。”

殷玉瑤笑了。

抬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說了兩個字:“真像。”

“像誰?”

“像他。”

“那你——”燕煌曄沉思了很久,然後說出一句極具震撼力的話來,“就把我,當作是他吧。”

殷玉瑤不笑了。

從這一刻開始,每每當她看見麵前這個孩子兼男人時,都再也笑不出來。

因為他說這句話之時,眼裏有一種神聖的情感。

認真。

絕對的認真。

讓人無法抗拒的認真。

正如她不知道,這種認真因何而起,就連十五歲的燕煌曄自己,也不明白,僅僅一麵而已,他為何竟會對她,如此認真。

因為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事,難以解釋。

而它,有一個玄妙的名字,叫作——

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