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踏進乾元殿的大臣們,麵對空空的龍椅,齊齊怔住。
丞相洪宇的臉色更是難看到極點。
這才剛到任多久啊,就消極怠工了?
大臣們憤怒了,在殿堂之上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最後還是鐵黎出來,以一句威勢的話,擋住了所有的唇槍舌箭:“皇上此舉,必有緣故!”
確實有緣故。
這緣故還挺簡單。
如果有人敢闖去鳳儀宮,就會極致驚訝地發現,那位年輕的帝王,並不是在埋頭處理政務,更沒有刻苦研讀帝王之策。
而是在捉魚。
在蓮花池中捉魚。
和一個白發中夾雜青絲的女子一起。
捉魚的動作都很嫻熟,很顯然,一個是手到擒來,一個是幹淨利索。
當殷玉瑤堆起柴堆,準備引火之時,燕煌曦伸手擋住了她:“我來。”
是“我來”,不是“朕來”。
殷玉瑤怔了怔,隨即撤手,蹲到一旁,看著他麻利地去掉魚鱗及魚內髒,然後將清理好的魚串在一起,架於火上,熟練地翻烤。
她有些發呆。
然後撲嗤笑出聲來。
“笑什麽?”他拿眼瞪她。
“……你烤魚的樣子很好笑。”她直白地答。
“是麽?”燕煌曦納悶了,不禁低頭瞧了瞧自己,並沒找出什麽破綻來,於是更加用力地瞪她。
“就像一隻鴨子,蹲在地上……”話沒說完,殷玉瑤已經捂著嘴,縱聲大笑。
燕煌曦眉毛一掀,也笑了。
這是他們相遇相識相處相愛以來,第一次如此輕鬆地開懷大笑。
為引佳人一笑,縱將帝王之尊,暫置一旁,又如何?
偷得浮生一日歡。
隻有他和她。
是夜,他們並肩而臥,緊緊地依偎著彼此,就像世間每對最尋常的夫妻那樣。
最溫情的一日。
卻也是——最後一日。
天未亮,燕煌曦便起了身,點住殷玉瑤的睡穴。
因為今日,他將在朝堂之上,宣讀聖旨,封納六妃十二嬪。
將有很大一番動靜。
瑤兒,你最好什麽都不要聽到。
我不想你傷心,一點都不想。
但是有些事,我必須去做。
為你為我為大燕,必須。
但他想不到,僅僅隻有半個時辰,殷玉瑤便睜開了眼。
因為燕煌曦下手不重,因為她體內愈漸流暢的內力。
從他的笑容,他的一舉一動裏,她已經獲得了太多的訊息。
睜大雙眼,呆呆地看著帳頂,她一動不動。
她不是傻子。
就算沒見過,總是聽過的,隻是以前沒想過,要去親身經曆。
她沒想過自己能活到今天,活到跟著他進宮。
甚至沒有想過,要做他的妃子啥的。
這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
更重要的是,她根本就不可能,做他的妃子。
因為,她是玉蓮聖女。
正如他不敢向天下宣告她的存在一樣,她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邊。
因為他們,不允許。
這場感情,從一開始,就沒有結局。
他清楚,她亦清楚。
所以,很多時候,她更願意在轟轟烈烈的愛中死去。
即使他轉身離去,即使他最後選擇忘記。
但到底,她愛過了。
她已經打破無愛的宿命。
那麽,也足夠了,不是嗎?
可偏偏上蒼讓她活到此刻,讓她繼續承受無窮無盡的折磨。
溫熱的眼淚,沿著眼角流下,點點滴滴,滲入枕衾。
煌曦,其實你不必騙我。
因為騙我,全無意義。
或許,你當你的皇帝,我做我的聖女,才是,最明智的結局。
拔下頭上金簪,拿在手裏,靜靜地凝視著那銳亮的簪尖,殷玉瑤眸中,刹那掠過絲幽冷的鋒芒……
何必呢?
何必再留在這裏?
何必再為難你?折磨我自己?
掀開被子,她輕輕跳落於地,就像一片羽毛,無聲無息。
如影子一般,殷玉瑤飄出了心霓院,飄出鳳儀宮。
守在外麵的小安子,就連一絲風聲都沒察覺到。
倒不是殷玉瑤此時的身手有多麽高明,而是燕煌曦為怕人多嘴雜,走漏消息,僅派了自己最相信的小安子一人,守在心霓院外,這反而,給了殷玉瑤可趁之機。
她蒙著麵紗,匆匆地走著。
憑著模糊的記憶,朝著宮門的方向。
然而,皇宮禁地,豈是那麽容易離開的?
“什麽人?!”轉過兩道高牆,前方忽然殺出數十名禁軍,手執長槍,團團將她圍住。
殷玉瑤皺起了眉頭——到目前為止,她隻會七殺,可七殺出,必取人性命。
麵前這些人,不當殺,她也不想殺。
“什麽人?!”領頭的軍官迫前一步,目光森寒地盯著這個女子——後宮裏怎會有如此打扮的女子?
就在殷玉瑤冥思苦想脫身之計時,旁邊忽然傳來一道清亮的聲線:“出什麽事了?”
軍官轉頭,立即收斂了威勢,行禮稟報道:“回辰王殿下,抓到個可疑的宮女。”
“宮女?”一身錦衣,足踏宮靴的少年皺了皺眉,傾身近前,眾禁軍立即往旁邊退了一步。
“你是——”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殷玉瑤,燕煌曄眸中閃過絲疑惑——他呆在永霄宮十五年,從未見過這人。
而殷玉瑤,已經從對方那肖似燕煌曦三分的麵容上,判斷出他的身份。
“奴婢,向辰王殿下請安。”腦子裏一轉念,殷玉瑤急中生智,當下款款拜倒,“奴婢隻是想去禦膳房取些食物。”
“哦?”見她目光溫靜無害,燕煌曄信了三分,揮手命所有禁軍退下,“那你怎麽跑到此處來了?”
“奴婢不識路徑。”
“你是哪個宮的?”
“鳳儀宮。”
“鳳儀宮?!”燕煌曄的眉頭高高皺起,眸中惑色深重。
“奴婢拜見皇上,皇上萬歲!”殷玉瑤忽然喊了一嗓子,頓時,周圍的人,包括燕煌曄一起,齊刷刷跪倒在地,大聲喊道:“參見皇上,皇上萬歲!”
……
半晌寂寂無聲。
燕煌曄納悶地抬起頭,才萬分驚愕地發現,方才那個所謂的宮女,已然蹤跡全無!
糟糕了!
剛剛被委以重任,負責內宮安全的燕煌曄頓時慌亂了——要是走漏的人是個奸細,四哥怪罪下來,自己該如何交待?
不作他想,燕煌曄立即下旨,嚴令捉拿人犯。
他不知道,就是自己這麽一句話,差點釀成一場絕頂的大禍。
殷玉瑤蓮步如飛。
按理說,她的速度已經很快,奈何不識路徑,永霄宮又大得離譜,而且每一處建築都大致相同,她繞來繞去,轉來轉去,活像被困在九絕林中一般,就是找不到出口。
“站住!快站住!”後麵響起陣陣追逐的腳步,還有少年清晰可辨的喊聲。
殷玉瑤哪裏肯停,她知道,要是就這麽回去,要是燕煌曦知道了她的想法,要想離開這裏,將會很難很難。
而她,無論如何也不願留在這個地方,看到那令她難堪,甚至傷心絕望的一幕幕。
她寧願他們就此分離,將最完美的記憶留給彼此(好吧,不算完美),至少也比等到最後,心冷成灰要好。
燕煌曄急了,扯開了嗓子叫:“喂,你再不停下來,我就——放箭了。”
殷玉瑤愣了一瞬,然後繼續跑——這個動作著實有些傻,其實她也弄不明白,自己做甚麽非得如此倔強地跑,或許僅僅隻是條件反射而已。
燕煌曄沒有放箭。
放箭的是他旁邊一名叫趙德的武官。
殷玉瑤側身一閃,避開了。
她不避還好,一避所有的禁軍都炸窩了。
“她會武功!”
“肯定是個奸細!”
“捉刺客!”
於是,所有的禁軍都張開了弓箭,場麵,刹那間變得難以收拾。
利箭脫弦的刹那,一道人影,遽速而來,一手挽住殷玉瑤,另一手劍光電閃,劈斷所有利箭。
全場一片僵凝。
每個人都驚呆了。
因為那個人,是渾身怒氣,幾欲噬人的皇帝陛下。
“誰幹的?”
慢慢轉頭,燕煌曦寒冷至極的目光,從眾禁軍臉上一一掃過。
燕煌曄臉色發白,卻不得不壯著膽子上前:“四,四哥……是我……”
“啪!”
雖然隔著數尺遠的距離,那個重重的耳光,依然精準地落到了燕煌曄臉上。
頓時,一道溫熱的血流從燕煌曄嘴角邊浸出。
他捂著臉頰,滿臉呆怔。
他的四哥,從小最疼他寵他的四哥,竟然當著如許多人的麵,給了他一記耳光。
而他,根本不清楚,自己錯在哪裏。
十五歲的少年滿腹委屈,淚水在眼眶裏不停打轉。
“煌曦……”殷玉瑤終於定下心神,眼帶悸色地扯扯燕煌曦的衣角。
“你給我閉嘴!”燕煌曦回頭,神情凶狠至極地衝她吼。
閉嘴,不單是殷玉瑤,還有現場每一個人。
從大燕帝王身上散發出的凜冽氣息,震顫了所有人的心。
幾乎過了半盞茶的功夫,燕煌曦才慢慢地平靜下來,生冷地掃了燕煌曄一眼,扔下四個字:“各歸各位。”
言罷,拖著殷玉瑤揚長而去。
隻剩下燕煌曄和那群麵麵相覷的禁軍。
四目相對。
她的眸中,是深深的駭怕。
而他,則是無邊的怒氣。
“你想走?”
“是的。”
雖然滿心震顫,她還是壯著膽子,這樣回答。
“去哪裏?”
“……回家。”
“這裏,就是你的家!”他扯著她的胳膊大吼,語氣中帶著不盡的狂霸與蠻橫。
“……”
“何苦呢?”沉默良久,殷玉瑤終於輕輕吐出三個字。
他定定地看著她。
“何苦呢?”她重複。
“一年之前,在河邊說過的話,你都忘記了?”
殷玉瑤猛然一震!
她沒有忘記。
她怎麽會忘記。
當那些蠍子從他身上爬過,當她伏在他身上放聲痛哭之時,她說,倘若你肯醒來,我以後,絕不再離開……
那是一場銘心刻骨的,永遠不會忘記的痛。
而那以後,她也確實做到了,若不是他先離開,她都會默默地跟在他身後,陪在她身邊。
“瑤兒……”男子的聲音忽然柔和了,“你要是走了,我該怎麽辦呢?”
殷玉瑤崩潰了。
真正地崩潰了。
看著麵前這個男人,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離開吧,他痛。
不離開吧,她痛。
殷玉瑤傻了很久,然後緩緩地說出一句話:
“長痛,不如短痛。”
燕煌曦的臉色變了,然後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把整個空寂的大殿,留給了滿臉淚光的殷玉瑤。
長痛,不如短痛。
她並沒有說錯嗬。
燕煌曦,我相信你做得到的。
現在若罷手,你失去的,僅僅隻是半顆心,而我失去的,卻是整條命。
卻也比,要世上千千萬萬的人,為我們這段情賠上性命,要強得多,不是麽?
因為要在一起的代價,我付不起,你,更付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