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微微地,燕煌暄唇角微勾,人卻依然平靜地躺著,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燕煌曦也笑了:“讓你久等了。”

然後,他聽到一聲歎息:“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你的對手,是我。”

“是麽?”墨眉淺淺一掀,燕煌曦踏前兩步,拉過張凳子,在燕煌暄麵前坐了下來,就那麽平靜地看著他。

這是他們十數年“兄弟”以來的第一次對視,也是——最後一次。

那凜冽的殺機與洶湧的暗潮,都隱伏在極其祥和的平靜裏。

一場無聲無息的對決。

現在,讓我們來揭示,這位大燕準帝王孤身入城的深層原因吧。

他不是盲動。

更不是狂妄或自負。

他隻是要找回,自己丟失的那份驕傲——

作為燕氏皇族優秀的後代,以前的四皇子,絕對是不稱職的,出生於皇宮之中的他,竟然沒有察覺到身邊潛伏多年的殺機,竟然眼睜睜地任由自己的父親、兄長、母親,一個個死於非命,最後,差一點,隻差那麽一點,連江山也快丟了。

這是他的恥辱。

一生難以洗刷的恥辱。

作為一個男人,對這樣的恥辱是不能容忍的。

要想重新找回屬於自己的榮譽,辦法隻有一個——回到那個帶給你恥辱的人麵前,以你的勇氣和膽略,將其打翻在地,討回所有的一切。

這,才是他今天坐在這裏的,最重要的原因。

一次失敗,可以接受,永遠失敗,就算是死,也不能接受。

燕煌暄,且讓我們來看看,誰,才會是最後的贏家。

“就算我坐在這裏,”終於,燕煌暄慢慢地開了口,“你也不能拿我怎麽樣。”

“?”燕煌曦深邃的眼瞳裏,掠過絲疑問,卻聰明地選擇沒有開口,因為他知道,麵前這個人,必定伏有後招。

“因為你的命,已經不長。”燕煌暄冷冽地笑著,瘦削的臉龐形如鬼魅,“揣在你懷中的那道詔書,是舉世無雙的利器,也是你的——催命之符。”

激靈靈地,燕煌曦打了個冷戰,卻真的說不出話來。

昏暗的殿閣、飄搖的帳幔、禦枕、父皇憔悴的麵容……一幕幕,從他的腦子裏瞬息閃過。

他似乎捕捉到了什麽,又似乎沒有。

等他收拾情緒再度冷靜下來時,麵前的榻上,已經空無人影。

那個人,竟如此神奇地消失了。

不好!

猛然一拍腦門兒,燕煌曦站起身子。

砰地一聲,原本大敞的殿門猛然關閉,同一時刻,數十條人影從大殿的每個角落裏,如幽靈般躥了出來。

一切,恍若重現。

似乎回到八個月前,那個刀光血影的夜晚,什麽都沒有改變。

他依然是那個孤獨無援的大燕四皇子,他的身邊,依然是鬼魅橫行,密布著死亡的氣息。

沒有多加思索,燕煌曦亮出袖中短劍。

尚未出招,眼前的事物忽然開始微微地歪斜、扭曲……

他記得的。

他記得父皇臨死之前,也曾有過這樣眩暈的症狀。

原來那個男人最狠最狠的絕殺,早在八個月前就已伏下。

原來那道他視若性命的遺詔,就是敵方送給他的糖衣袍彈,卻也是他不能拋棄,不可拋棄的聖物。

成也遺詔,敗也遺詔。

隻是這裏麵,還有很多關節,他並沒有想明白。

但是現實,已經沒有時間,讓他去仔細思考。

他再一次落入了絕境。

百萬大軍圍城又怎樣?

攻下了浩京又怎樣?

隻要他死了。

對手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取得最後的勝利。

當眼前景象最後模糊的刹那,他終於想起來了——想起躍上城頭時,燕煌暄向他射出的硫火彈,那裏麵填塞的,除了火藥,還有——毒引!

炸不死他,也毒死他!

不!

猛力搖晃著腦袋,燕煌曦站直身體——他是大燕帝王,隻能在戰鬥中死去!

於是,揮劍,於是,強自咽下口中湧動的鮮血,盡力搏殺。

他不能死!

絕對不能死!

十一個時辰。

對殷玉瑤而言,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這種煎熬,比烈火焚身更加痛楚。

一股強大的窒息之感,始終沉沉地壓在心頭,讓她幾乎崩潰。

卻說不清是何緣由。

“靠你了。”

他臨去時的聲音,那麽清晰地在耳側響起,含著不盡的隱忍和不舍。

煌曦,你是想告訴我什麽嗎?

跳躍的燭火,將那雙晶瑩的眸子,點染得更加鮮明。

當那一絲痛,在胸腑間彌漫開來之時,她終於,作出了決定。

迅疾起身,戴上麵紗,拿起兵符,昂然而出。

她將以燕夫人的身份出現,她將率領這百萬大軍,踏入浩京城的大門。

因為她相信,她的丈夫,她的愛人,正在艱辛的戰鬥中,等待著她的到來。

早已靜候在外麵多時的韓之越,無聲從黑暗裏走出,跟在她的身後,走向被黑暗籠罩的令台。

衝鋒的號角乍然響起,最後決戰的時刻,終於到來!

與此同時,浩京城下緊閉的正和門,悄然地,敞開了一道縫隙,其後,隱藏著一雙萬分緊張的眼睛,焦急地觀察著外麵的動靜。

他並沒有等待很久。

一騎戰馬飛馳而來,上麵坐著個一身黑衣的女人。

疾速從他耳邊掠過,隻留下串鶴唳的風聲。

其後,才是綿綿不絕的大軍,依序進城,極快占領各個城門,控製了局勢。

沒有廝殺,也沒有想象中的血腥。

一切,進行得非常順利,也正是這種順利,讓韓之越心翻騰起濃重的不安。

這不像是燕煌暄做事的風格,除非——

沒有多加思考,韓之越匆匆向鐵黎交待了幾句,打馬直奔皇宮。

站在空曠的乾元大殿前,殷玉瑤一陣茫然。

這是她第一次站立在大燕皇宮之中,四顧茫茫,全然陌生。

可心中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告訴她,那個人,就在前方。

於是,她再度催促著戰馬,向前馳去。

今夜的永霄宮,出奇寧靜,似乎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沉睡。

到處一片黑燈瞎火,不見半絲光明。

在明泰殿外,殷玉瑤徑直躍起,如飛鳥一般,撲向那緊閉的殿門。

一掌揮出。

結實的殿門應聲粉碎。

倒不是她突然武藝精進,而是心中的那股恐慌和灼急,激發了隱蘊在她身體裏的強大能量。

凜冽的殺氣撲麵而來,然後瞬間凝滯。

正在激烈搏殺中的每一個人,都停住了手上的動作,轉過頭,震驚萬分地看著那個,渾身肅冷的女子。

是的,渾身肅冷。

沒有半點溫柔。

很多年後,某個僥幸不死的殺手,回憶起看到那個女子的一刻,仍然忍不住心驚膽寒。

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潑天殺氣,震住了身為絕頂殺手的他們。

後來,他們才知道,那股殺氣,因愛而生,因愛而種,因愛而成。

伴之終身。

在所有人尚自怔愣時,殷玉瑤出招了。

七殺出,噬魂還!

五招。

隻有五招。

滿殿之中,隻剩下一片淋漓的血跡,和最後持劍不動的那個人。

她走了過去,緊緊地抱住他,渾身驚顫。

若是再晚,若是再晚……

可是她不知道,她,已經來晚了。

不是現在,而是八個月前。

高大的男子倒了下來,一口鮮血,點點斑斑,悉數噴濺在殷玉瑤的衣襟上。

他想說什麽,卻最終沒能說出口。

當韓之越趕到明泰殿時,看到的是這樣一副情景——

滿地血腥中,那對年輕的男女緊緊地相擁著,麵容安詳。

是的,就是安詳。

場景實在是很詭異。

韓之越當機立斷地退了出去,然後命人迅速封鎖明泰殿,及整個浩京。

大燕皇朝,再度麵臨危難。

浩京,拿下了。

天下,卻仍難平安。

因為天色大明,太陽升空之時,神聖的乾元大殿中,並沒有出現年輕帝王那英挺的身影。

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裏。

顧不得空氣中刺鼻的血腥,顧不得外麵的山呼海嘯,地動山搖,她就那麽緊緊地抱著他。

因為除此以外,她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一直以來,他都是強悍的,哪怕是麵對落宏天的奪命追殺,麵對浩蕩成群的毒蠍,麵對九州侯的步步緊逼,他仍然有勇有謀,成竹在胸,穩穩地操控著所有的一切。

而當他突然倒下,她竟然全無分寸,除了茫然,還是茫然,甚至連眼淚,都流不出一滴。

因為強大的悲痛,已經摧毀了她殘存的理智,甚至主宰了她所有的感官和意識。

隻有一股力量,緩慢地,從她全身自發湧入心髒,經心髒,流向她的掌心,一點一滴地,輸入他的體內。

她不懂。

她真的什麽也不懂。

所有的一切,都是自發的。

三天三夜。

她不吃不喝,隻是守著這個男人。

不知道還能不能醒來的男人。

對身邊的一切,她早已沒有了反應的能力,自然也察覺不到,自身和他的變化……

當朝陽第四次升起,當清脆的鳥鳴喚醒生機。

燕煌曦睜開了眼。

可映入眸中的,是怎樣一張容顏啊。

不是顧盼婉約,不是傾國傾城,而是雞皮鶴發,幹涸得有如枯井的雙眼。

燕煌曦微微一怔,然後慢慢地抬起手,撫上她冰涼的臉龐。

“天亮了。”

他這樣說。

她低頭看他,兩行血淚,斑駁而下。

“天,亮了。”

她這樣答。

是啊,大燕的天空,終於,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