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曆天恒(燕煌暄自改之年號)元年正月初一。

新年的第一天。

整個京東二十四州,卻是一片蕭沉,毫無新年歡慶的跡象。

包括街上隨便溜達的販夫走卒們都知道,大戰,即將來臨。

但凡烽煙起處,遭殃的,都是百姓黎民。

薄蒙蒙的陽光穿過帳簾,投落在燕煌曦臉上,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剛毅的臉上一片沉寂。

“快看!快看!”大帳之外,忽然響起一片喧嘩之聲,有不少人開始跑動,紛紛湧向轅門。

紅光。

璀璨奪目的紅光,伴隨著朝陽一起,如火焰般灼灼燃燒,將冬日的天空,染成一片赤色。

無數的人爭相仰望,謂為奇觀,就連那些窩在村子裏避風頭的勞動人民,也不禁紛紛走出家門,觀看這百年難見的異象。

“開始了!開始了!”韓之越興奮地嚷嚷著,衝了進來,所見到的,隻是一臉冷肅的年輕主帥。

黑眸寒凝,仿佛要將整個世界凍結。

韓之越滿腔的興奮,就此煙消雲散,素來灑脫的他,竟然不敢開一句口,多言一個字。

“傳令。”終於,燕煌曦慢慢站起身,吐出兩個字。

響亮的號角聲,傳徹整個大營,早已全副武裝的鐵黎、白汐楓、劉天峰、韓玉剛、冉濟等齊齊直奔帥帳而來……

澹塹關外。

高高的山坡上。

身著霓裳的女子,背對朝陽而立。

寂冷的風掃過她的身體,朦朧天光,勾勒出她婀娜的身姿。

很美。

真的很美。

可美或不美,對現在的她而言,全然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她不是來表演舞蹈的,更不是來欣賞風景的,她是來——

一隻晶瑩剔透的玉鐲,在離她頭頂數尺的地方,不停地旋轉著,以其為中心,散發出奪目的紅光,將方圓數十裏照得纖毫畢現,甚至烈過了那輪剛剛升起的朝陽。

締造任何人為異景,都是要付出代價的,這代價,便是她的鮮血。

皎皎蓮華綻雲霄,燁燁蓮晷勝赤烏。

傳說,蓮晷光華所綻之處,便是天國之門開啟之地。

這通天的火焰,不但召喚出四麵八方潛伏的各種力量,也極大地觸動了不知身在何處的九州侯。

燕煌曦猜得對,此招一出,九州侯必動。

因為他辛辛苦苦尋了二十年,等的,就是這一天。

一個人為一個目標,強行忍耐二十年,那麽,當想要的一切陡然出現在他眼前時,任誰,都難以抗拒那種巨大的誘惑。

即便奸狡如九州侯,也不例外。

況且,蓮晷光華所維持的時間,也不過曇花一現。

所以,燕煌曦知道,他必須一擊成功,沒有第二次機會。

殷玉瑤也知道,倘若撐不到九州侯落入陷阱的那一刻,等待她的,將是冰冷的死亡。

倘若她落入其他不明力量手中,或者被蓮熙宮五大神使之中的任何一個抓走,等待她的,也仍然是死亡。

不遵聖令擅啟蓮晷,死。

愈漸明亮的光芒中,女子微微地笑了——她這一生的宿命,從血池中來,歸血池中去,既然注定終究一死,不若為自己所愛的那個人去死,對她而言,還有點意義。

此戰若成,他將平安,大燕平安,天下平安,而那個神秘王國所精心謀劃千年的企圖,也將就此落空。

當然,在沒有遇到他之前,她並沒有想過要反抗命運,她會乖乖地帶著身上的印記,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可是命運,卻偏偏安排他們相見。

於是所有的一切,在他們相見的那個日子,便注定了改變。

鐵蹄聲聲,朝著那座無名的山坡奔來。

誰都想成為,踏進天國之門的第一人。

在這些隊伍之中,最為遽速的,自然是九州侯北宮弦。

已經隱隱能瞧得見,那坡頂女子纖細的身影,北宮弦不由加快了馬速。

就在這時,四圍草叢裏忽然射出無數條帶刺的荊條,纏向他的馬腿。

北宮弦冷冷一笑,當即不作考慮,棄馬騰空,直接闖過了第一關。

後方,伏在草叢裏的韓之越慢慢站起身來,冷冷地看著已經漸遠的北宮弦。

一個人,高坐於馬背之上,一身重甲,卻是,單刀赴會。

燕煌曦?

北宮弦擰起了眉——他料得到途中必然暗藏凶險,但卻沒料到,燕煌曦會以如此的方式出現。

“我等了你很久。”年輕的男子滿眸鐵冷。

抬頭朝坡頂的方向望了望,北宮弦眼中掠過絲不耐——他的目標,從來不是麵前這個所謂的大燕準帝王。

沒有多作猶豫,北宮弦抬手一支焰火令發出。

同時身形急錯,從燕煌曦身邊擦過。

燕煌曦未加阻攔。

因為他今天的目標,也不是他。

他很清楚,九州侯是殺不死的,至少現在是。

他今天要做的,隻是剪除他的羽翼。

於是,九州侯很輕易地闖過第二關。

身後太淵郡的方向,烽煙滾滾,數千精騎傾巢而出,朝著信號升空的地方。

來了。

終於來了。

燕煌曦當機立斷,一聲呼哨,四周伏兵殺出,將九州侯與後方援兵徹底隔斷。

但九州侯本人已經不在乎這些了,他的雙眼裏,隻有前方那道緩緩現形的門。

天國之門。

當燕煌曦在後方聯合韓之越、冉濟、韓玉剛,對著九州侯的直係部隊揮起屠刀時,九州侯終於衝到了山坡下麵。

可等待他的,是新一輪的埋伏。

毫不畏懼的九州侯孤身直入,如過無人之境,鐵黎指揮的伏兵萬箭齊發,竟然傷不了他分毫。

他就這樣很神奇地闖過去了。

於是鐵黎立即轉向,率領人馬截殺從包圍圈中闖出的精騎。

斬草除根,一個不留。

九州侯終於如願以償地衝上了山頂。

那扇門,那扇傳說中光輝奪目的門,終於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激動了,整個都激動了。

從二十年前無意中得知它的存在那一刻起,他一直在苦苦地尋覓著,打開它的方法,而今天,他終於等到了!

大門之前,殷玉瑤微微淺笑,眸光靜柔,看著那個慢步朝她走來的一代梟雄。

一步一步地,北宮弦踏了過去。

然而,當他即將邁入最後光環的刹那,殷玉瑤頭頂的光環忽然消寂,已經變成赤紅色的蓮晷連續旋轉數圈後,叮地一聲掉入草叢中。

荒涼的山坡頂上,除了一片枯萎的荒草,什麽都沒有。

九州侯怔了。

就像是一個人青雲直上,到了天堂,卻被人重重一腳踹回地麵。

不過,九州侯就是九州侯,片刻的怔忡後,他當即朝殷玉瑤衝過去。

恰在這時,一支箭,不偏不倚射來,正中他的後心。

一擊得中。

因為此時的北宮弦,終於有了破綻。

九州侯晃了兩下,卻並沒有倒下,而是慢慢地轉過頭,看向射箭之人。

劉天峰。

並非是什麽猛龍過江的狠角色,卻偏偏在這時,擊中了他的要害。

陰沉沉地,九州侯笑了。

從懷中摸出樣東西,很平靜地,托在掌心之中。

劉天峰麵色遽變,當即大喊道:“夫人,快跑!”

跑?怎麽跑?殷玉瑤滿臉苦笑——她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力量,能跑到哪裏去?

劉天峰大急,想要衝上去,兩條腿卻無論如何不聽使喚,隻能篩糠似地抖。

“就這樣吧。”輕輕地,殷玉瑤歎了口氣,目光朝偏東方望了一眼——已經隱隱看得見,無數五光十色的人影,正朝這裏奔來。

就這樣吧。

她也累了。

待九州侯一鬆手,這座小小的山坡將蕩然無存,自然包括她,還有那些衝著那道“虛幻之門”而來的人。

那麽就這樣吧,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

從此以後,燕煌曦,你可以好好地,安心地做你的皇帝。

不會再有人阻攔你了,也沒有人能夠阻攔你了。

九州侯終於鬆開了手。

那一塊小小的“黑炭”,以極快的速度朝地麵墜去。

落地的瞬間,卻被土層下探出的一隻手,牢牢抓住。

就此沒收。

九州侯怔住了。

殷玉瑤怔住了。

連後方傻瓜般站立不動的劉天峰也怔住了。三個人就那麽沉默地,看著一個灰頭土臉的人從草皮下麵爬出來,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身上的衣服,擦幹淨麵孔。

“落宏天?”殷玉瑤又是驚喜又是意外,情不自禁低呼了一聲。

男子冷哼:“沒用。”

然後抬手極快地替她止血,包紮傷口。

殷玉瑤沉默。

的確,每次在他麵前,她都表現得那麽沒用。

就連誘個敵,也老是反被敵方控製。

做好一切,落宏天轉身麵對九州侯:“要打麽?”

一身煞氣的北宮弦,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轉過身,朝遠處走去。

“算你識相。”落宏天哼哼,轉頭朝劉天峰招手,“愣著做——”

他的話沒有來得及說完,因為麻煩已經纏了上來。

一黑一白,兩抹流影,越過他,直接抓向殷玉瑤的肩膀。

“又是你們?”一聲冷吒,流霜劍已然出鞘,落宏天二話不說,立即挺劍迎了上去。

緊接著衝過來的是一批青衣人,然後是紫衣人、紅衣人……看來這些日子,他們也並未放棄對殷玉瑤的追索,在第二、第三時間內,相繼趕到“案發現場”。

落宏天麻煩了。

手中流霜劍舞得雪花也似,卻也抵擋不住如此多高手的夾攻。

回過神的劉天峰自然上前助陣,無奈他雖身為戰將,論單打獨鬥的功夫,卻遠遠不如這些經過長期訓練的家夥,沒幾個回合,就挨了不少悶棍。

挺不下去了!

連續劈倒兩名紫衣人,兩名黃衣人、及三名青衣人,落宏天終於忍不住大喊:“燕煌曦!趕快滾過來!”

還別說,這一喊果真有效。

隻見半空裏一道玄色人影劃過,筆直墜入陣中,卻不理會正在拚死搏殺的落宏天,而是一把將搖搖欲墜的殷玉瑤攬入臂彎中。

“勝利了麽?”她問。

“勝利了。”他答。

“那就好。”悠悠歎口氣,她就那麽安靜地,閉上了雙眼。

燕煌曦緊緊地擁著她,雙眸黑沉,湧動著無邊暗潮。

刀光劍影,血色滿天,在這一刻裏,忽然都跟他們沒有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