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官考績意外地中止了。

對於“述折”一事,殷玉瑤也表現出難得的寬容,滿京裏的官員,竟然沒有一人,因此受到責罰,每個人還是呆在原來該呆的地方,吃著自己那份奉祿。

大小官員們都不禁飄飄然起來,放鬆了心中的警惕——人,都是這樣,隻要得了一點甜頭,很容易把那些不該忘記的事,統統拋諸腦後,隻沉浸在眼前顯而易見的歡樂之中。

韓元儀府前的車馬走得更勤了,人們交相稱讚這位尚書大人高人一等的智慧,更有人刻意巴結討好,向他打聽下一步動向。

韓元儀本是個極其沉穩之人,然而在這樣一波接一波的熱浪衝擊下,也不免失了自持,生出些許驕狂來,連帶著府中下人,每出府門時,下巴都高高地往天上翹著,顯出尊貴和驕傲來。

卻不知所有的一切,均被殷玉恒安插在府外的暗探盡收眼底。

如此過了十來日,仍不見“宮中之人”與韓元儀接頭,殷玉恒心中不由有些焦躁,就在他琢磨著是否另作安排時,轉機出現了。

是夜月黑風高,空中壓著極陰沉的雲,街道兩旁的樹葉子被刮得呼啦啦直響,那條從重重屋脊上掠過的黑影,來得極其迅速,還是被殷玉恒安排下的人給瞅見了,當即一行盯緊韓府,一行給殷玉恒發出消息。

等殷玉恒趕到時,整個韓府卻鴉雀無聲,仿佛所有的人都睡下了,為免打草驚蛇,殷玉恒並未潛入府院細查,隻掩在牆根兒下,細聽著裏邊的動靜。

韓府書房。

再次看到黑衣人,韓元儀已經沒有了那份慌張,舉止神情間反生出股子鎮靜來,坦坦然道:“尊駕的計謀現下是用不上了,皇帝自顧不暇,看樣子,根本分不出手來,與大小近千京官清算前帳……”

“韓大人以為,危險已經過去了?”黑衣人一聲冷笑,掩在麵巾下的利眸像冰一樣冷。

韓元儀聞言不由一怔,收斂聲息,不說話了。

拉開一張椅子,黑衣人在桌邊坐了下來,方不緊不慢地道:“想不到,你韓大人一世聰明,卻被個女人小小一記花招便蒙混了過去。”

“你這話什麽意思?”韓元儀心中惱怒,麵色赤脹。

“殷玉瑤留著你,不過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等大魚上了鉤,你這線該如何處置,還是如何處置。”

“放長線?釣大魚?”韓元儀目光一凜,直覺自己像是硬生生吞了坨生薑進腹中,嗆得滿鼻子辛辣。

“不錯,你聰明,殷玉瑤也不傻,她早看出你近日所施所為,必是有人策謀,放著你不動,就是為了引出那策謀之人來。”

“那,那不是就是你麽?”韓元儀麵現怔愣。

“不錯,”黑衣人微微點頭,眸中露出絲詭異的笑,“所以,本座要你做兩件事。”

一聽又要做事,韓元儀的眉頭頓時高高皺起——以他的聰明,卻連番被對方擺弄,心中早已萬分地不樂意,但因著需要對方及時透出宮內消息,不得不與之周旋,但臉上仍是忍不住帶出幾絲不滿來。

卻聽黑衣人淡淡道:“話先放在這兒,至於做與不做,全憑韓大人自願,本座絕不勉強,本座隻是想提醒韓大人一句——若本座久謀之事難成,韓大人隻怕也得不著甚好結局——葛新之死……”

“你說吧。”不待黑衣人把話說完,韓元儀已經氣咻咻地打斷了他的話頭——葛新之死,實是擱在他心中的一塊大石頭,他深知,以殷玉瑤對葛新的器重,以葛新在京中年輕官員、士子心中的聲望,一旦查出他是幕後主使,隻怕他韓元儀就是引頸伏誅,也難逃死後千夫所斥。

既然已經被對方拖下水,也隻能咬牙發狠,繼續到底了。

見他已然明白,黑衣人眸中方浮出一絲笑,淡淡道:“第一,去天牢探視安宏慎;第二,上折子彈劾單延仁。”

“安宏慎?”韓元儀聞言愣住,“我和他素無來往,這個時候卻去探監……”

“餘下的不必細問,你隻管如此施為便可。”

“彈劾單延仁?用什麽罪名?”

“那便是你韓大人自己的事了。”

扔下這麽句話,黑衣人站起身來,側步一閃,已然掠出窗外,消失在濃密的夜色中。

“彈劾……單延仁……”呆坐在燈下,韓元儀愣怔良久,方才站起身,恍若神遊一般出了書房,往寢臥而去。

……

天牢。

“什麽人?”

四人抬的轎子剛剛落地,兩名值衛的獄卒便迎將上來,挺杖封住道路。

彈了彈身上簇新的官袍,韓元儀威嚴目光從兩張擰眉豎目的麵孔上掃過:“閃開!”

看清他二品大員的服色,兩名獄卒倒也不敢為難,對視一眼後往旁邊站下,韓元儀咳嗽一聲,方昂首闊步,從兩人間穿過,進了牢門。

沒行出多遠,一名身穿斜襟藍褂,腰懸樸刀的黑臉漢子迎麵走來,口中不住地往外噴著酒氣,乍然看見韓元儀,不由一怔,繼而叉手站在牢房門口,瞪起兩隻眼睛:“你,哪個衙門的?”

“典獄長吏?”掃了一眼他頭上的帽子,韓元儀冷聲道。

“是,”那長吏將兩眼一橫,“此乃天牢重地,無皇上諭旨,任何人不得擅闖!”

“那麽,獄吏私下濫酒,又是個什麽罪名?”韓元儀看著他,吐字如釘,“單憑這一樁,本官就可以立即將你拿下,推出去打個半死!”

長吏眼珠子骨碌碌一轉,頓時堆出滿臉的笑來:“大人有大量,何必同我等一般見識?要做什麽事,請吩咐。”

“好,”韓元儀點點頭,卻也不含糊,“本官要見前幾日押進來的內廷總管安宏慎,前頭引路吧。”

聽他如此說,獄吏卻麵現難色:“這個——安總管乃欽命要犯,大人私下授見,怕——”

“若有什麽事,自有本官擔承!”韓元儀說著,眯起兩隻眼裏,內裏射出迫人寒光,又從袖子裏摸出錠銀子來,淩空拋給獄吏,“這個,賞你!”

獄吏接了銀子,高聲謝賞,這才忙忙地轉過身,引著韓元儀朝前走去。

穿過狹長而陰暗的甬道,直至倒數第二間牢房,獄吏方停下腳步,朝韓元儀呶呶嘴,自個兒拔腳退開了。

韓元儀進京為官,已有數年,平時出入宮禁時,也常通融打點一些內侍,但在安宏慎麵前,卻從不敢有半分逾矩,一則安宏慎是燕煌曦麵前的紅人兒,平時得的封賞遠遠厚於一般宮人,若是出手的銀子少了,隻怕不是打點關係,反是憑白得罪人;二則這安宏慎見了外官,一律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他即使想下手,也沒機緣;三則那時他隻是個三品侍郎,在朝中無足輕重,也還慮不著這一層上,故此,他與安宏慎,確實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至於安宏慎因乾元殿失火被鎖進天牢,也是件出乎他意料的事。

若不是昨夜那人一番話,他絕計不會出現在這裏。

隔著鐵柵欄,韓元儀細細兒打量著那個倚在牆角的中年男人,隻見他一頭發絲零亂不堪,麵孔蒼白而瘦削,兩頰上泛著青紫,早已沒半分平日從容靜雅的作派,心裏不由升起絲異樣的感覺。

似乎有所覺察般,安宏慎輕輕地睜開雙眼,視線輕飄飄掠出牢房,落在韓元儀臉上。

那樣的一雙眼睛——無波無瀾,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看得韓元儀卻是一陣心驚肉跳,繼而臉上漾起絲不自在的笑,抬手打了個拱:“安總管。”

安宏慎卻隻是看著他,不說話。

當此情下,韓元儀心中尷尬不已——他人雖站在這裏,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反倒是安宏慎,先開了口:“皇上……”

韓元儀猛然一凜,趕緊豎起雙耳。

“是皇上……”安宏慎從稻草堆裏撐起半個身子,眸中閃過絲希望,“……讓你來的?”

能說“不是”麽?韓元儀隻得含混著胡亂應承,安宏慎卻整個兒激動起來,眼眶裏盈起淚光:“皇上……到底還是念著舊情……”

韓元儀更加尷尬,尤其讓他琢磨不透的,便是黑衣人讓他到這裏來的真正用意——安宏慎是皇帝那根線上的人,他為什麽卻要讓自己來探視於他?

“安總管且安心等候,待皇上消了氣,一定會赦免安總管的罪……原來是什麽樣,還是什麽樣。”想了想,韓元儀隻得用這樣的場麵話來支吾。

“……原來什麽樣……還是什麽樣……”安宏慎卻像是把這幾句話聽進了心坎兒裏,眸中浮出幾絲淒楚,卻把頭搖了搖,“不一樣了,都不一樣了……皇上不知道……”

“皇上不知道什麽?”韓元儀呼吸猛然變得急促,敏銳地覺察到,安宏慎心中定然藏了個天大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和最近京城裏發生的一係列事件,和殷玉瑤下一步的動作,甚至和自己的命運息息相關!

可安宏慎卻驀地閉住雙唇,微喘一口氣,往後靠回牆上,衝韓元儀擺擺手道:“你且去吧,告訴皇上一句話——安宏慎,死不足惜!”

這——韓元儀大出意料,卻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拿眼睛看著安宏慎,可安宏慎卻仿佛變成了根木頭樁子,再不肯言語一聲兒。

不得已,韓元儀隻得揣著滿肚子的疑惑,複又折出天牢。

回府的路上,韓元儀端坐轎中,仔細回想和安宏慎見麵的每一個細節,還是揣摸不出他心中那個秘密,倒弄得自己頭昏腦漲,疲乏不堪。

……

“臣禮部尚書韓元儀,伏幃啟奏,茲有吏部尚書單延仁,自任職以來,敷衍塞責,百事惰行,深負皇上聖恩,吏部尚書掌天下官員任命督察事,當為百官之楷模,在職而不盡責,應當先警戒之,若不躬行反思己過,則咎而去之……”

看著案上奏折,殷玉瑤陷入凝思——韓元儀上折彈劾單延仁,這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更重要的問題在於,這封奏折,該如何批複呢?

若答得淡了,韓元儀必然會揣知,自己是有意袒護單延仁,若答得嚴厲,卻會被其用作令箭,當真執行起來,單延仁隻怕會立即官位不保。

這本奏折,看似矛頭對準單延仁,實際指向的目標卻是自己,無論自己如何處置,似乎都不足妥當。

站起身來,殷玉瑤下了丹墀,在殿中慢慢地走動著,長長的裙裾隨著步伐滑動,與磚麵擦出沙沙的碎響。

“我要見皇上!”

殿外,忽然傳來一個清亮高亢的喊聲。

殷玉瑤驀地定住腳步,轉頭看去:“佩玟!”

侍立在門外的佩玟閃身而進。

“外麵怎麽回事?”

“是幾個年輕的書辦,吵著要見皇上。”

“書辦?”殷玉瑤想了想,“讓他們進來。”

“這個——”佩玟卻有些遲疑,“他們的情緒看上去很激動,皇上你看,是不是先讓禁軍把他們壓派下去?”

“不必了。”殷玉瑤擺擺手,她倒也很想聽聽,這些年輕士子們,對近日來發生在京中的事,有何看法想法。

“……是。”佩玟答應一聲,折身退出,不多時,將三名麵紅耳赤的年輕士子引進殿中。

“參見皇上。”

“參見皇上。”

整了整略顯零亂的袍服,士子們仍然執禮跪下,朝著殷玉瑤曲膝跪倒。

“你們有什麽事?”殷玉瑤也不叫起,威嚴目光從他們的頭頂上掃過。

內中一名士子抬起頭來,大著膽子道:“皇上,葛講學死得冤枉!”

殷玉瑤吃一大驚,繼而定定神道:“這話從何說起?”

那士子眼中雙淚長流:“臣等……已捉住元凶,現扣在集賢館中,亟等皇上下令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