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浩京城東郊的折桂園,原是偽帝燕煌暄做皇子時,私置的宅園。

自燕煌暄敗退華陵後,這裏便成了無主之處,京中雖有大戶打這座華美庭院的主意,但忌憚著原主人的身份,竟是誰都不敢亂動。

燕煌曦即位後,時任工部尚書的蔡善上書呈奏此事,燕煌曦經仔細思慮,決定暫將此園擱置,隻令工部著人時不時進園打掃,以備將來或賜賞下臣,或用作皇子們長大後外遷的府第,如此一來,倒是可省下一大筆花費。

然數年以來,此園卻一直空置,園中桂花紅菊年年開開謝謝,甚是落寞,及至燕煌曦“薨逝”,蔡善下獄,此處再次無人照看,漸漸成為京中文人、官員們偶爾賞玩遊吟之所。

韓元儀自側門進入院中時,遠遠瞧見涼亭裏已經聚了一幫人,個個寬衣博帶,長袖廣衫,皆是一副散淡文人打扮,全無朝堂之上的雍榮貴氣。

他才剛一露麵兒,眾人便鬧喧喧圍將過來,好似沒腳的蝦兵找著了領頭的蟹將,好不親熱地連聲叫著:“韓大人!韓大人!”

韓元儀心中冷笑,麵上卻一派隨和,團團打拱作揖。

戶部侍郎蘭鵬湊上前,滿臉殷勤:“大人,那邊堂上已備得酒水,請入席吧。”

韓元儀也不謙讓,舉步前行,後邊眾人亦步亦趨,及至進了花廳,分官位品秩坐下,韓元儀自斟一杯花雕,“滋”兒地一聲飲了,方放下杯子,抬頭環視眾人一眼,卻見所有人正巴巴兒地看著他,當下揚眉一笑:“諸位,這麽好的酒菜,要是放涼了,滋味可不好。”

眾人方嘈嘈喁喁,喧笑落座,舉杯的舉杯,動筷的動筷,情景兒看上去甚是熱鬧,可因為心裏頭都揣著一段故事,縱酒再醇,菜再美,吃進嘴裏也沒什麽滋味。

偏韓元儀拿喬裝科,眾人越是急,他越是閑定,像是個沒事兒人似的,直到日近黃昏,方才放下杯子,重重地咳嗽一聲。

要說正題兒了!

眾人像得了軍令般,齊齊整整放了杯盞,定眸兒看他。

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兒,韓元儀方緩緩開口道:“想必諸位從這裏歸去,都得挑燈夜戰,冥思苦想一番,且把那從古至今的典譜兒,前朝今廷的閑話兒,都搜羅出來,琢磨個法子,既把話說得實,又不致引火上身,是也不是?”

眾人屏聲靜氣,一聲兒不敢喘。

“依韓某說,諸位這些年做過些什麽,別人或不知道,自己肚子裏卻是明白的,眼下要瞞,怕也是瞞不過,故此——不如小事化大,將一應根根蔓蔓全攪起來,該寫的寫上,不該寫的,也寫上!”

眾人一聽,唰地變了臉色,當下便有人嚷道:“韓大人,你這是出的哪門子主意?”

韓元儀又摸了摸下巴兒,不緊不慢地道:“難道你們沒有聽過,法不責眾麽?再有,”他伸手拿起根筷子,在桌麵上輕輕敲擊著,“若你們把‘天子近臣’也拉拔進來,再細撿陳年爛芝麻的事兒,一一詳敘之——結果會怎樣?”

眾人恍然大悟,繼而心中連聲叫妙!

——皇帝不是聲言要“重罰”麽?那就重罰好了!單延仁等人雖說“幹淨”,但沒影子尚可牽強附會,更何況,人都是有影有形兒的,曾記昔日禦史們閑極無聊,連大臣們臉上長顆瘡,也能劾之以“有礙觀瞻”四字,更何況單延仁等,絕不是“臉上長瘡”那麽簡單!

既得“大計”,眾人定下心來,放開架勢呼三吆四,大吃大喝起來,唯韓元儀微抿著唇,口角邊掛著絲極冷的笑。

廳邊不惹人注意的角落裏,另一個人也冷眼旁觀著一切,別人喝酒,他也喝,隻是那灌進嘴裏的酒漿,一滴滴都成了苦水。

……

回到府宅時,已是掌燈時分,韓元儀從轎內出來,伸了伸酸脹的腰肢,方抬步朝院中走去。

“老爺,”管家陳五迎上前來,手裏提著盞燈籠,“老爺這就回房歇息麽?”

韓元儀拍了拍略有些發脹的肚子,道:“去書房。”

陳五應了一聲,自提著燈籠在前方開道,穿過照壁,繞曲廊,至書房前停下,韓元儀擺擺手,自接過燈籠,令陳五退下,抬步上了石階,推開門扇——這書房乃府中重地,若無他的允許,閑雜人等一概不得進入。

將燈籠擱在書案上,韓元儀側身坐入椅中,瞑目凝神,正細細思慮著今夜這道述折如何寫法,一個冷極寒極的低沉嗓音,忽地如針刺般紮入耳中:“韓大人如此氣定神閑,看來已有萬全之策。”

“唰”地睜眼,隻見書桌案前,不知何時竟已立了抹黑影,而自己竟無半分察覺。韓元儀心中驚駭,臉上卻聲色不動:“尊駕好些時日不見,此際出現,不知有何高見?”

那人抬起一雙白慘慘的眼珠子,在韓元儀臉上兜了個圈子:“韓大人已經做得很好,在下隻是想提醒韓大人一句——謀劃得再好,也不過是小打小鬧,成不了大氣候,若殷玉瑤殺心大起,韓大人項上人頭終是不保——”

韓元儀麵色微變,極迅速地深吸一口氣,強令自己鎮定,看著對方微微一笑:“今上再怎麽果決,到底是個婦道人家,況執政以來,禦下頗為寬厚仁和,情況無論再險惡,斷不致如尊駕所說——”

“是麽?”對方冷冽著嗓音,打斷他的話頭,“你可知今日殿上那些彈劾百官的折子,從何而來?”

韓元儀聞言一怔,不由坐直了身子:“從何?而來?”

“均出自於議事院十二位書辦,還有集賢館那些年輕士子之手!”

“這——”韓元儀大覺意外——今日朝上之事,實是大出他的意外,他隻一心想著如何鼓弄百官與殷玉瑤作對,好將“京官考績”一事徹底給攪黃,以打擾殷玉瑤其後的步數,卻沒有思量,那一大堆突然冒出來的折子從何而來。

“還有,那折子上樁樁件件,皆有實據,難道韓大人就沒有想過,這些實據是如何到了那些足不出戶的書呆子手中?”

“……”韓元儀徹底瞪大了雙眼,喃喃不能成語。

對方喉中發出“咕咕”一陣冷笑:“人家都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你尚還在做夢呢!實話告訴你,這浩京城中,如今已經遍布殷玉恒的眼線!說不定韓大人你府宅門外頭,便蹲著幾個!”

韓元儀渾身大汗淋漓,額上根根青筋暴起!

書房中一陣死寂,好半晌過去,韓元儀眸中自得之色已然收盡,咬著牙幫子,好似兩腮漏風似地道:“那,你道如何?”

對方不說話,隻抬起手來,在桌上寫了個字。

“收?”韓元儀眉頭高聳,顯然沒有弄明白。

“收,是收斂形跡,少惹是非,收,是收攏羽翼,暫不作為。”

“這算什麽招?”韓元儀眼中閃過絲惱怒,“我若是收攏羽翼,豈不是任人魚肉?”

“是任人魚肉的好,還是死無葬身之地的好?”

韓元儀頓時不言語了。

“韓大人是聰明人,餘下的話無須在下多說,眼下殷玉恒與宮裏那位風頭正盛,韓大人倘若決意要硬碰硬,那便是自尋死路,誰也救不得,倘若韓大人肯安分些,任外頭那些人折騰去,自己退到岸上觀火,既保存了實力以待東山再起,又避免被殷玉瑤拿住開刀,豈不最好?”

“有理。”韓元儀點頭,“可什麽時候,才能‘東山再起’?”

對方卻隻是詭謐一笑,閃身便沒了影兒。

默坐於椅中,對著桌上燭火凝思良久,韓元儀方揭過張宣紙,提筆潤墨,一個字一個字細細寫來。

……

“……微臣靜心細思之,戴罪官場二十餘載,累遷數任,過多功少,誠為愧悔,請去禮部尚書任,外遷州郡……”

“這個韓元儀……”放下手中奏折,殷玉瑤雙眸微微眯起——百官們今兒個都遞進了折子,確實十分“誠懇”地贅述了自己的過錯得失,同時也將瓜瓜蔓蔓的三親六戚大小官員,甚至城門小小一守吏全拉撥起來,繞得她頭痛眼暈,唯有韓元儀的奏折,書麵幹淨整潔,自呈己過,毫不加以掩飾,末了自請貶謫,言辭之間,一片忠心昭昭。

“殷統領來了嗎?”抬起頭,殷玉瑤看向下首侍立的佩玟。

“啟稟皇上——”佩玟剛應聲,外邊殷玉恒便大步走進。

“參見皇上。”

“免禮,”殷玉瑤擺擺手,“城中大小官員,最近的反應如何?”

“昨日午後,京中泰半官員都去了折桂園。”

“折桂園?”殷玉瑤微微一怔。

“是,據下麵報上來的消息,今兒個皇上所閱之奏折,均是韓元儀的授意。”

“啪!”

一聲遽響,殷玉瑤重重將韓元儀的奏折拍在禦案上,由於用力過大,奏折竟硬生生斷為兩半。

殷玉恒抬眸,掃了那本破碎的奏折一眼,再沒有言語。

站起身來,殷玉瑤在丹墀上來來回回地走動著,滿眸怒焰高熾:“他好大的膽兒!明麵兒上順著朕,暗處裏四下撥火兒,還上這等欺心的折子,難道真以為朕仁懦可欺麽?”

滿殿裏一陣子沉默。

“來人!”

“皇上!”就在殷玉瑤準備傳旨,讓人去韓府封宅拿人時,殷玉恒卻抬起頭來。

“你要反對?”

“不,”殷玉恒搖搖頭,“韓元儀的確其形可誅,但末將覺著,他並非所有事件的主使者。”

“哦?”殷玉瑤眸光一閃,收斂怒氣重新坐下,“怎麽講?”

“韓元儀不過一外朝官員,如何知曉皇上的動作?又如何每次出招,都給人一種滑不溜手之感?如此遊刃有餘消息靈通,斷乎不是一人所為。”

“你的意思是?”

“宮內有人,與其串謀!”殷玉恒重重地吐出八個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