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陵郡蒲熙縣。
縣衙正堂之外。
青衣男子袖著手,仍然坐於馬背之上,似乎並沒有將這小小的一縣之衙放在眼裏。
“小子,下來吧,”回到自己的地盤上,張國彪心中底氣稍足,言辭間便不那麽恭敬了——倒是想好好瞧瞧,這小子到底有幾斤幾兩,是何來路。
對於他此種心思,青衣男子自是胸有成竹,卻也不道破,自馬背上跳下,走到雨兒跟前,細聲叮囑道:“到了堂上,隻管照實說,餘事有我。”
“是,公子。”聽了他的話,雨兒有如得了顆定心丸,輕聲應承。
“升堂——”衙門裏傳出役差的高喝,張國彪斜瞥青衣男子一眼,哼了一聲,高高仰起下巴,先行邁過門檻,青衣男子渾不介意,等一眾差役都進去了,方才領著雨兒及她的雙親緩緩步入。
“小民藍田壯/民婦藍劉氏——拜見大人。”
兩個老實巴交的鄉民叩首及地。
“民女藍雨,拜見大人。”
“嗯,”上首坐著的縣令摸摸胡子,拿過驚堂木剛要拍下,眼角餘光瞅到昂然而立的青衣男子,先是一怔,繼而大怒,“何方刁民,竟敢見官不拜!”
“在末並非白衣,”青衣男子麵色不改,“有舉人功名在身。”
縣令一怔,當下狐疑地瞅了瞅青衣男子,見他通身氣度不凡,顯見得確實讀過書的模樣,拿起一隻手來,放在唇邊,掩飾地咳了一聲:“既如此,站下一旁聽審。”
青衣男子側身立於一旁,不再言語。
“啪——”驚堂木響,縣官開始問案,“藍田壯,你因何至此?”
藍田壯滿臉怯懦,兩隻手緊緊地攥著衣邊兒,額頭冒出微微的汗,兩片嘴唇直打哆嗦:“草民,草民……”
“回稟老爺,”倒是雨兒,大著膽子開了口,“是這幾位差役老爺,欲將雨兒賣去窖子,抵交稅銀……”
“稅銀?”縣令聽得這兩個字,卻是牙痛般噝了口氣,“你們,欠了多少銀子?”
“十,十六兩……”
縣令抬起手,撫了撫額頭:“多久了?”
“兩,兩年……”
“為何拖欠至今?”
“大人,”藍雨重重叩頭及地,“民女家中僅薄田兩畝,每年產出糧食,隻夠一家人勉強度日,少有盈餘,但官府每年征稅,四兩有餘,曆年以來,爹爹賣了祖屋,又自燕雲湖中采摘蓮子蓮藕入城販賣,也不過獲利一二兩,就算全交給官府,也不抵稅銀……”
青衣男子清楚地看見,她每說得一句,那縣令臉上的肌肉便抽上一抽,及至說完,縣令眸中已有歎息之色。
“大人,”旁邊的張國彪瞧情勢不好,上前一步道,“十六兩稅銀,可不是小數目,兄弟們的薪俸,已停發兩月……”
堂上一時陷入沉寂。
錢啊,都是錢惹的禍。
青衣男子闔上了雙眸。
縣令催收稅銀,是無可奈何,差役逼迫百姓,也是無可奈何,百姓走投無路,更是無可奈何。
“縣令大人,可否聽在下一言?”青衣人踏前一步,已經收了先時那份凜人之氣。
“嗯,你說。”
“請問縣令大人,今秋還欠府衙多少稅銀?”
“兩千六百四十二兩。”縣令於此節上,倒是記得異常清楚。
這麽多?青衣男子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
“限令何時交齊?”
“二十日後。”
“甚好,”青衣男子眸中微亮,“不知縣令大人可否寬宥藍家拖欠稅銀之罪?”
“這——”縣令聞言,卻沉吟起來,目光隻在青衣男子身上流連往返——他不是張國彪那起蠢人,自是瞧得出,這青衣男子絕非尋常人等,隻是若貿然開了此例,隻怕再遇上其他的拖欠稅戶,就難以說話了。
青衣男子瞅著他忽明忽暗的麵色,心下已明白數分,微微一笑:“若在下願替縣令大人往郡府走一趟,替縣令大人及蒲熙全縣,免了這兩千銀子,不知縣令大人……”
“什麽?”那縣令口-唇大張,下巴差點掉地上——兩千六百餘兩銀子,可不是個小數目,這人的口氣,未免也太大了些。
“縣令大人可是不信?”青衣男子卻是一臉定然,近前兩步,從懷中摸出個青布包裹,輕輕放在案頭之上。
縣令滿臉狐疑,拿過包裹打開看時,卻見裏麵放著一份加蓋吏部、戶部兩堂堂印的文書,並一枚方方正正的印信,當下整個人愣在了那裏。
“縣令大人,告罪告罪。”青衣男人收起包裹,衝目瞪口呆的縣令一抱拳,灑灑然而去,旁若無人地走出衙門。
好半晌過去,堂上一幹人等方才回過神來。
“大人,”張國彪一臉迷惑,“您,您怎麽就,這樣任他走了?”
“蠢貨!”縣令狠狠瞪他一眼——都是這個沒眼色的東西,讓自己今日白開罪了一個京官,若那京官不記仇還好,倘若記仇……隻怕自己仕途堪憂。
莫明其妙挨了上司的責罵,張國彪滿臉茫然,正想硬著頭皮追問,卻被瘦衙役給拉了開去。
再看看還跪著的藍氏一家,縣令隻覺頭大,想了想,決意賣那青衣男人一個順水人情,當下溫言道:“藍田壯,本官憐你家貧,今年的稅銀,暫且減免,你這就攜妻帶女,回家去吧。”
藍田壯平白得了這個大恩典,喜之不盡,衝著縣令連連叩頭,啼淚交加:“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縣令擺擺手,看著藍家三口相攜離去,遂令緊閉衙門,退入內堂,思謀自己的事去了。
再說青衣男子,出浦熙縣衙之後,依然騎著瘦馬,慢慢地朝福陵郡府衙的方向走,沿途多見差役催逼稅銀之事,雖不如張國彪等人強雄,卻也好不到哪裏去,且有那貧寒之家,將鍋碗盆盞等器用之物,都拿來折變了稅錢,看著情形著實淒慘,卻哪裏是他能夠救得過來的?
遙遙憶起那個坐在禦書房中,眉目溫婉的女子,青衣男子心中不由生出幾許感慨——娘娘,您讓下官微服暗查,查的,可是這些?
至第三日正午,青衣男子終於進了郡府所轄之地,但見長街兩側,倒是店鋪齊整,雖仍有公差催收稅銀之事,但卻不見店主們如何作難,想來到底是一郡郡府所在之地,物富民豐,經營獲利頗多,所以倒能支應。
青衣男子並無心多作停留,取道直奔郡府府衙,及至門前,盯著大敞的堂門看了片刻,方才翻身下馬,徐步上前。
“這位公子,有何貴幹?”
一名衙差迎上來,神態舉止倒不顯倨傲。
青衣男子笑笑,從袖中摸出名剌遞上:“在下單隴義,請求拜見郡守葛大人。”
“單隴義?”衙差目光微凝,朝那名剌細看了看,點點頭,“既如此,請單公子在此稍作等候。”言罷,即拿著名剌轉身進了府門。
單隴義籠著雙手,目光往四下裏掃了幾掃,但見這衙府雖然齊整,卻並不奢華,廊下幾根柱子上的油漆略有些脫落,露出內裏暗紅的木質。
“單公子,請隨我來。”正沉吟間,衙差的聲音已然傳來。
單隴義回頭,跟著他進了府門,穿過大堂,自側邊兒入二堂,直至側廂花廳。
“單公子,請用茶,郡守大人正在更衣,稍後便至。”衙差打了個簽兒,請他入座,又奉上香茶,這才走到一旁,目不斜視,垂首而立。
見一個衙差竟如此遵矩守禮,單隴義心中暗暗納罕的同時,也不由起了幾分敬服之意——看來這葛新,至少是個賢德之臣。
少頃,一著簡便官衣的中年男子自側門而入,見了單隴義,也不怎麽吃驚,上前拱手一禮:“尊駕是?”
單隴義起身,目視中年男子,但見他額上已起了三條皺紋,麵色沉黯,樣貌極是普通,可一雙眼睛卻是難得的清澈,看不出絲毫塵欲之念。
他也不著急道明身份,深深躬腰還禮:“在下單隴義,見過郡守大人。”
“單公子請。”葛新倒沒有絲毫小視他的意思,側身入座,目光坦蕩地看著他,“不知公子投帖相見,有何見教?”
單隴義笑笑,也不答話,隻抬起手來,在桌案上慢慢地寫了一個字。
葛新臉上的笑收住了,眼角有深深的魚尾紋浮出。
“曹慶。”他不再追問,卻轉頭叫了一聲。
“大人,有何吩咐?”那立於一旁的衙役聞聲上前。
“你且出去,關閉內外府門,任何人不得隨意走動、出入。”葛新神情沉穩,有條不紊地吩咐道。
“是,大人。”曹慶去了,整個二堂一時間安靜下來,隻聽得見單隴義啜茶的細微響聲。
“說吧,”葛新一隻手擱在桌上,雙眼看定單隴義,“你到底,是什麽人?”
單隴義放下茶盞,直起身來,從懷中掏出青布包裹,遞與葛新。
葛新接過,打開看了,臉色微微一變:“戶部新任命的員外郎,為何本官沒有接到吏部的行文?”
“那是皇後娘娘給壓了下來。”單隴義定定地注視著他,捕捉著他臉上每一絲神情的變化,“娘娘的意思,是命下官細細暗訪,查明一切究竟,據實回報。”
“皇後……娘娘?”葛新吃驚更甚——細細回想自己幾次進京陛見,都不曾與這位皇後娘娘謀麵,雖然京中早有傳言,說皇後每往明泰殿,與皇帝一起視治國事,但,直接任命六部官員,甚至插手吏製,這,這根本就是不可想象的!
再則,自己與皇上所謀之事,份屬機密,若皇後娘娘也知道,斷然不會在此事派出個單隴義來“攪局”,倘若她不知道,那自己又該如何對待,這位突然冒出來的“欽差大人”?
思及種種,葛新一時竟愣在那裏,作聲不得。
單隴義又開始啜茶,也不去催促他——福陵郡稅苛之事,早在葛新就任郡守前,便已經日益嚴重,且成了福陵及周邊數郡的痼瘤,想要一朝一夕根治,是絕對不可能的,即使他催,也毫無用處。
何況,葛新聰穎,他單隴義可也不傻——似葛新這種清正耿介的官員,任職三年仍無建樹,也不革除舊弊,隻怕其原因並不止積習難改四字那樣簡單,這內裏到底牽涉著什麽樣的利害,他單隴義雖不敢輕下言斷,卻也能隱隱聞出些氣息。
他要等待。
等待葛新完全地相信自己。
等待他自己道出緣由。
然後,他們才好一起聯手,做他們該做的事。
葛新沉默著,時而瞅瞅這個聲色不動的年輕人,時而看看門外那青灰色的天。
終於,他拿定主意,淡然道:“單大人自京中來,路途遙遠,想必是累了,先請入後院廂房安置,沐浴用飯,不知單大人意下如何?”
“也好。”單隴義笑笑,放下茶盞,神情優雅地站起身來。
兩人出了花廳,步入後院,但見幾架南瓜下麵,竟種了三四畦碧綠青蔥的小菜,單隴義臉上浮出笑容,隨口道:“葛大人倒是好雅興。”
葛新也笑,口中卻自揭其短:“概因府中經費窘困,某實感無奈,隻得想辦法節省些個,能抵數文,便是數文吧。”
“單某一路行來,見各縣多有衙差催收稅銀,想來府衙每年收入頗豐,如何還說經費窘困?這倒頗令人不解。”
葛新一聲苦笑,並不答言,在一間廂房前停下,伸手推開房門:“府衙簡陋,還請單大人將就些個。”
單隴義卻毫無鄙色,坦坦然入內,果見一桌一榻一幾之外,再無別物,的確頗為簡陋,他也不以無意,灑然笑道:“清爽之至,甚合我意。”
“如此,葛某先告辭了。”衝單隴義一抱拳,葛新不複他言,旋即退出。
合上房門,目送葛新漸行漸遠,單隴義這才走到案邊坐下,變戲法般從衣袖中摸出簡單精巧的文房四寶,在桌上鋪置開來。
手提墨筆,麵對如雪素箋,單隴義沉吟良久,卻始終難落一字——
稅苛嚴重,民生艱難,可縣衙府衙,縣令郡守,都說經費捉襟見肘,那麽,收上來的稅款,到底去哪裏了呢?
在來福陵郡之前,他也曾查看過戶部的帳冊,內中記載得很清楚,福陵郡每年稅入十萬錢,折合白銀一萬兩,與其他各郡相較,隻是下遊,而他一路看來,福陵郡下十餘縣,每縣稅銀兩千兩計,也有稅銀三萬餘兩,如果上交戶部的,隻是其中三分之一,那麽其餘的三分之二,卻去哪裏了?
如果這大筆銀兩不在府衙,也不在葛新手中,卻是由誰掌控著?
單隴義越想,越是驚心,索性在屋子裏踱起步來,直到窗外的天色由青灰轉為昏黃,直至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