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宮。
轉龍殿後的小院子裏,花無顏將自己反鎖在房中,已經整整兩日兩夜。
不敢出去。
不敢麵對所有的一切。
也不知該怎麽麵對所有的一切。
他害怕。
害怕到了極點。
黎鳳妍死了,黎慕雲走了,許忠銘下獄了,還有那些“造反”的人,要麽做了刀下亡靈,要麽被貶去邊塞,永不得返京。
即使是大白天,他似乎也能聽到,這座宮殿中,每個角落裏冤魂的嗚咽,讓他整個人不寒而栗。
他想過要逃走,可是剛剛邁出殿門,便退了回來,外麵,到處都是禁軍,防守嚴得連隻老鼠都鑽不出去。
他想,自己這一次,怕是要完蛋了。
如果黎長均知道了自己背地裏做的那些事,不知會用什麽樣的手段來對付他。
在這種不可名狀的恐懼裏,他很快地消瘦下去,昔日漂亮的臉蛋上,也長出一塊塊暗瘡,但是愛美如命的他,已經顧不得了。
“啪嚓”——
頭頂上方的屋瓦,忽然響起一聲輕響,一道人影輕飄飄縱下,落到花無顏身前,俯低了頭,冷冷地看著他。
瞪大眼,迎上對方的冷眸,花無顏下意識地往後退去。
“你不想死?”那男人梟傲的目光,活像山崖之上的鷹隼。
“……”眸中掠過絲驚顫,花無顏沒有回答,隻是潛意識地揪緊身下的錦緞。
“和我合作。”
這情景,與九年之前,似乎有些相似。
花無顏果決地搖頭。
有些錯誤,隻要犯一次,就足夠銘記一生,他不想再犯,不管麵前這個人,能帶給他的,到底是什麽。
燕煌曦微微有些意外——其實,對於花無顏這個人,他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原本以為,隻要自己提出來,他一定會同意,沒想到,他竟然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他看了他很久,從那雙妖嬈的眼眸裏,始終看不出什麽來。
此路不通。
微歎了口氣,燕煌曦決定放棄。
這世上有一個詞,叫——無欲則剛。
如果一個人,能完全克製心底的欲望、雜念,他(她)將是不可戰勝的,即使卑微如花無顏。
在這一刻,他也有了自己的自主意識,甚至是極其強烈的自主意識。
這種意識在告訴他,如何才能掌控命運,把握將來。
很明顯,他不相信燕煌曦,更不相信這個男人,能帶給他將來。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
轉身離去的刹那,燕煌曦丟下一句話:“含雲殿後角門旁有個牆洞,費點功夫,可以鑽出去。”
花無顏驀地抬起了頭——他這是在,給他指出一條生路嗎?
確實是。
燕煌曦雖非好人,也非惡人,對於花無顏這樣的人,更無滅殺之心。
當然,他這麽做,也還另有情由。
因為他知道,花無顏和段鴻遙之間,似乎存在著什麽交易。
是他必須要知道的交易。
一場與他,與瑤兒有著莫大幹係的交易。
更讓他好奇的是——段鴻遙安排這麽一顆棋子在黎長均身邊,到底想要得到什麽?
飛雪盟盟主,武功卓絕,在江湖上也有著至尊的地位,要說權利富貴,他應當不會放在眼裏,那麽,他那樣一個人物,如此精心謀局,目的何在?
或許,去問落宏天,更為直接,但是他不想。
不想欠那個男人,太多人情。
欠錢,以錢還,欠命,以命還,而欠情……
嗬嗬,他似乎忘記了,在落宏天的帳本上,他已經累積了太多的債務,不差這一條了。
那我們就權當是他自傲吧。
從一開始,燕煌曦就是個習慣用自己的方式,解決所有問題的男人,盡管有時候很不成功,但是他樂意。
趁著濃鬱的夜色,燕煌曦再次向轉龍殿走去,沒能打開花無顏這個突破口,他就隻能再去“挑逗”黎長均了。
隻是——該用什麽樣的方式,去挑逗那個男人呢?
“我,可以幫你。”
有時候,我們不得不相信,世事之玄妙,剛剛燕煌曦還在暗暗琢磨某人,某人已經心有靈犀般,乍然現身於他的眼前。
燕煌曦霍地抬頭。
黝亮雙眼中,映出張冰雕般的臉。
鼻子是鼻子,眉眼是眉眼,似乎每一個部分,都可以獨立分離開來,也可以再拚湊回去。
“段鴻遙?”他試探著叫了一聲。
削薄雙唇動了動,無言默認。
“理由?”
“複仇。”
“複仇?”燕煌曦眨巴眨巴眼——這算不算,他這些日子以來,聽到的最不可思議的奇談?
“他毀了我最愛的女人。”
“是麽?”燕煌曦心中的警戒線提到最高點——像他這樣的男人,也有情有愛?
“你跟我來。”挑了挑眉,段鴻遙似乎也不想多作解釋,轉身提步便走。
思忖片刻,燕煌曦跟了上去。
且讓他看看,這威名赫赫的飛雪盟主,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夜色沉鬱,使整個天元宮顯得更加幽森詭譎。
兩個武功絕高之人,如浮光魅影般穿過條條甬道,直至一座荒頹的宮殿前。
收住腳步,段鴻遙一身沉凝,眼望著那長滿青苔的殿門,絲絲戾氣漸漸擴展開來。
燕煌曦下意識地挑挑眉梢——難道他所言所述,確是真的?
抬起右掌,虛虛往前一拍,殿門無聲開啟,露出內裏漆黑一片的庭院。
沒有招呼燕煌曦,段鴻遙自己走了進去。
燕煌曦跟進。
隻前行了數十步,段鴻遙便停了下來,在一棵高大的槐樹前立定。
這——
燕煌曦莫明其妙地看著他。
“長樂,我來看你了……”
長樂?燕煌曦心頭突突一跳,頓時凝了雙目,仔細地端詳著那樹。
不看還好,一看……當即毛骨悚然。
在那槐樹的樹幹之中,赫然嵌著一顆頭顱,長長的發絲糾結盤纏,甚至錯雜著樹枝樹葉,若不細看,根本無法察覺。
任他數年征戰,殺人無數,也想象不到,世間竟然會有人,能殘忍到這般地步!
而段鴻遙,似乎整個人都已經沉浸在自己的情愫裏,對著那顆頭顱喃喃自語。
“……遙……”
寂涼空氣裏,陡然響起一聲破碎的啞喚。
“長樂……”他微微曲下雙膝,極致溫柔地看著她,“忍忍,你再忍忍,再過些日子,你就可以自由了……”
“自由?”那雙白多黑少的眸子裏,弱弱掠過絲微光,證明她尚有意識存在。
“會的。”他泌涼的指尖,輕輕劃過她如粗樹皮一般的臉,“我會親自把他的頭顱,捧到你的麵前……”
聽著這些陰森森的話語,燕煌曦隻覺耳後冷風陣陣。
今晚所遭遇的一切,的確超乎他的意料,更超乎他的想象,讓他一時間無所適從,要怎麽麵對眼前這個——不知底細的男人。
對於飛雪盟,他所知不多,因為其一直遠踞於黎國之北,又隱於人跡罕至的雪域之中,除了收銀子殺人之外,其他的活動,皆隱藏甚深。
有人說,飛雪盟,其實就是黎長均暗地裏豢養的死士,與黎國皇室有著莫大的關係;
也有人說,飛雪盟乃段鴻遙一手創立,隻認銀子不認人;
還有人說……說什麽來著?
正在努力思索著,段鴻遙忽然站直身體,冷寒眸光落到他臉上:“……做,還是不做?”
“你要我做什麽?”
“……告訴他,天國之門,將在兩月後的六月十六,開啟……”
轟!
一陣熱血猛地衝上燕煌曦的心頭,強烈的眩暈感幾乎讓他站立不穩。
“……天國之門,你,如何知曉?”
黑暗之中,他隻看到那個男人模模糊糊地一笑,然後如一縷輕風般朝空中飄起,刹那間掠過宮牆,沒了蹤影……
風聲瑟瑟。
透骨寒涼。
就在他凝神聚氣,準備飛身而起的刹那,後方忽然響起一道幽凝的聲線:
“……乾坤照,寰宇清;靈犀出,九魂歸……同……心……亮……眾……生……”
“你說什麽?”驀地轉身,燕煌曦凜冽的目光直直落到那張長滿皺紋的臉上,“……同心?亮?眾生,眾生如何?”
“嗬嗬……”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帶著不盡的淒蒼,“說什麽?我在……說什麽?”
“告訴我。”曲下雙腿,燕煌曦半跪於地,深深地凝視著她,無比懇切,無比誠摯,“請你,告訴我。”
終於,那雙白多黑少的眸子往上抬了抬:“告訴你,又能……怎樣?”
盯著她那雙空洞的眸子,燕煌曦沉默了很久,才再次緩緩啟唇:“……聖女?”
果不其然,對方的眼倏地瞪大,瞳中滿是痛苦、掙紮,壓抑著幾生幾世無窮無盡的呐喊。
猜對了。
他的心反而迅速冷沉,嗖嗖直往下墜。
在這個女人身上,到底發生過怎樣慘烈的故事?竟然令她變成今日這副模樣?
“……不是。”
但,出乎他意料,對方卻一口否認了。
不是?
燕煌曦再度挑高了眉。
“……祭品。”她吃力地蠕動著雙唇,“是……祭品……”
祭品?
難道是——
心中突突一跳,他終是把那個令人震駭的疑問說出了口:“獻給——神尊之祭品?”
那雙眼睛瞪得更大了,甚至浮出幾許血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