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泰殿。

踏出一步,朝著前方長身玉立的男子,鐵黎雙腿一曲,跪倒在地。

納蘭照羽一怔,卻沒有任何表示,坦然受了他這一拜。

繼而,燕煌曄、容心芷,以及洪宇,都上前一一參拜。

微微地,納蘭照羽歎息了一聲:“列位不必放在心上,納蘭今日之舉,不過是賣燕皇一個人情,將來金淮,必有求助於大燕之處。”

好一個坦蕩磊落,識卓見著的納蘭太子,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給足了所有人麵子,也間接向所有人,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大國太子,將來的帝王,的確,氣度雍容。

默了一瞬,納蘭照羽緊接著道:“浩京,暫時是平安了,可是……可是燕皇隻怕……”

眾人齊刷刷抬起了頭,聯想起九州侯在大殿上的狂詞,一個個悖然色變。

“我去找四哥!”燕煌曄第一個喊道。

“不行,”納蘭照羽斷然否決,“九州侯今番未能得逞,必定會再施詭計,你若貿然離京,不定未到邊城,便已遭了他的毒手。”

“納蘭太子言之有理,”鐵黎附和道,“況且浩京城內的大局,還需由你主持,所以,你斷斷不能離開。”

“那——”

“我去!”凝立一旁的容心芷,驀然出聲。

“你去?”燕煌曄和鐵黎同時將目光轉向她。

“心芷,”鐵黎麵色沉凝,語重心長,“此一去關係到大燕的生死存亡,非同小可,你可有十成把握?”

“沒有,”容心芷正視著他剛毅的麵容,眉目間滿是決然,“我隻有一顆,義無反顧,雖死無懼之心!”

義無反顧?

雖死無懼?

滿殿的男子都沉默了。

淡淡地,納蘭照羽掃了她一眼,微微點頭:“你去,甚好。”

“納蘭太子!”洪宇滿臉不讚同,出聲表示抗議——倒不是他懷疑容心芷的忠誠,而是,怕她沒有那個能力,經不起刀光劍影的考驗。

擺擺手,納蘭照羽笑了:“明知不可為仍欲為,隻有這樣的人,方能為之。”

洪宇沉默了。

或許,納蘭照羽說得對。

於是,前往黎國尋回燕煌曦的重任,落到了容心芷的肩上。

盡管她知道,此去必定艱險重重,更可能有去無回。

但是她不後悔。

她是將門虎女,從小接受忠君愛國之思想,大燕開明的風氣,更是讓她深具一股不輸男兒的豪情壯誌。

曾經,她親眼看著那個柔弱的女子,如何踏著遍地血腥,傲然站起;

曾經,她親眼看見堅毅的君王,是如何在強大的命運麵前,因為懦弱,而失卻自己的愛人。

懷著最美好最真誠的願望,她默默地幫助著他們,卻始終未能,抗拒那無望的宿命。

燕夫人歿了。

皇上為之肝腸寸斷,卻仍然堅持著沒有倒下。

因為大燕。

他堅強地活了下來,選擇一個人背負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絕望,所有的悲傷。

現在,他再次遭遇危難,無論出於什麽樣的心理,她,都要幫他,一定要幫他!

不計代價,沒有一絲挾私。

“各就各位吧。”最後看了他們一眼,納蘭照羽徐徐開口,“千萬小心防範,不要給敵人,任何可趁之機!”

各自交換了一個眼色,眾人默然向外走去。

“容心芷。”

清柔嗓音響起,叫出那個女子的名字。

“納蘭太子?”佇住腳步,容心芷回頭,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你——”默默凝視她半晌,納蘭照羽右掌伸出,“拿著這個吧。”

是一枝清雅芬芳的粉紫色蘭花。

看著她疑惑的雙眼,納蘭照羽細細解釋道:“若遇難處,點燃此花,必有人前來相助。”

“……多謝殿下。”折身退回,容心芷接過蘭花,微微抬起下頷,清水般的目光自納蘭照羽那俊美絕倫的臉上一閃而過,“……殿下,你,也要當心……”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離去,一步步,走向殿外。

有那麽一刻,他真想張口叫住她,叫她不要去,叫她留下來。

因為此一行,凶險重重,就連他,都沒有絕對的把握,能夠護她周全。

可他到底沒有。

就如同一年多以前,沒有阻止殷玉瑤,真心愛上燕煌曦一樣。

這次,他也同樣選擇緘默。

對於女人,尤其是他欣賞的女人,納蘭照羽的態度一向都是比較緘默的。

她們受難之時,他慨然出手相救;

她們傷愈離去之際,他瀟灑相送;

我實在無法形容,像他這樣的男人,說是情癡吧,不太像,說是風流吧,也不妥貼。

他這一生,閱美無數,卻始終潔身自好,身邊侍妾成群,卻並無一人,與他有夫妻之實,大多都是他從民間,從宮中,甚至從牢獄裏救出的落難女子。

當然,他也不是什麽女子都救。

凡被他救之女子,大多數都是美麗的。

美麗之外,還蘊著無窮的聰慧。

在他看來,這些女子都是來自塵世之外的精靈,不當受到這個世界的侵染和傷害。

他這種愛,實在不是普通人能夠理解的,即便是精靈自己,也不大懂他。

他那雙琉璃色的眼眸中,總是隱著淡淡的悲憫,像是看穿了世間的一切,包括男女情愛,卻又不像落宏天那樣絕冷,君至傲那般超然,而是一種泛陳於紅塵煙火氣息中的聖潔,離塵世似近,卻又離功利極遠。

納蘭照羽。

正如你孺慕殷玉瑤那般,我也同樣很孺慕你。

與愛情無關。

與欲望無涉。

你是一個童話般的存在,你是生活在森林中的精靈王子,你是所有女子夢想中的大眾情人。

包括我,在內。

如果非要用什麽,來形容你的精神世界,那就是四個字——博大,泛愛。

背負長劍,容心芷走出宮門。

朝霞如錦,襯得她一身孤絕,頗有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意味。

誰言女兒無豪情?

一樣地,留取丹心照汗青。

直到走出浩京城,直到遠離那座赫赫皇都,她,始終沒有回頭。

走得絕決。

走得氣勢昂揚。

直到浩京城外第一個驛站,她才挑了匹精健的驛馬,翻身躍上馬背,一聲清嘯,策馬直奔邊城!

皇上!

請您,無論如何,要平安!一定要平安!

黎國。

湘江之畔。

看著腳下那翻滾呼嘯的江水,再看看對岸長達數十裏,笙旗蔽天的戰船,燕煌曦雙眸沉黑。

原來,早在他悄悄潛入觴城的同時,黎長均也策劃著,截斷了他的後路。

讓他有來無回。

好。

很好。

不愧是稱雄一方的帝王。

有心機,有謀算。

隻是——

反複揣度著連日來發生的一切,燕煌曦眸中閃過絲淺惑——既然黎長均有此準備,說明他有足夠的實力,將他困殺於觴城之中,可他為什麽沒有這樣做,而是“放過”他,任他離去?

如果他有意放他,又為何要在這湘江之上,擺下船陣,擋他歸路?

他,琢磨不透。

“沒轍了吧?”一道冷凝的,而又含著幾絲淡哂的話音,悠悠然從後方傳來,隨著濕冷的江風,吹進燕煌曦耳裏。

慢慢轉過頭,看向那颯踏而來,長發飛揚的男子,燕煌曦卻沒有開口。

“浩京城,怕早已易主了吧?”似乎嫌不夠狠,落宏天重重再加上一句。

“不會。”燕煌曦眸中無波無瀾,淡淡否決。

落宏天眼珠子一轉:“哦?”

“有他在,便不會。”

“誰?”落宏天好奇了——如燕煌曦這般目無塵下,竟也有認許之人?

燕煌曦卻沒有回答,而是再次將目光投向對岸的船陣,思索著破陣之法。

“沒有用的。”淡哂的聲音再次響起,“與其在這裏琢磨怎麽著過江,不如回觴城去,一劍劈了黎長均。”

“你,想得太簡單了。”搖搖頭,燕煌曦再次將目光轉向對岸——有很多事,他並不想解釋。

或者,解釋了也沒用。

落宏天是殺手,而他是一個君王,殺手解決問題的方法都是幹脆利落簡單直接的,但君王不是。

他們所考慮的,往往都比旁人多,而且多很多倍,如果看不到那些一般人所看不到的,他們就不配做一個君王,即使做,也不長久。

“我知道你想幹什麽。”

出乎燕煌曦意料,落宏天卻主動走到他身側,雙手環胸,語聲緩慢:“你想用他,投石問路於盲。”

燕煌曦一怔,麵色慢慢變得凝重起來。

落宏天卻神色輕鬆地衝他眨眨眼:“可是,黎長均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之人,倘若不給他一點甜頭,他是絕對不會,輕易挪窩的。”

“你的意思是——”燕煌曦的目光快速閃動起來,那些盤旋在喉間的話,躍躍欲出。

“你不是一向都自喻聰明麽?難道還要我說破?”撂下這麽一句話,落宏天轉身便走。

“喂——”燕煌曦的聲音從後方追來,“你,為什麽幫我?”

“不為什麽。”停下腳步,落宏天回頭,對上燕煌曦疑惑的雙眸,“世間之事,世間之人,很多時候,並沒有什麽為什麽。”

這是一句非常高深莫測的話,完全不像落宏天說的話,卻偏偏出自他的口中。

算了。

用力搖搖頭,燕煌曦抽回思緒,開始努力思考下一步計劃——不見兔子不撤鷹?究竟要什麽樣的利,才能引黎長均離開觴城呢?

對了!

猛然一拍腦門兒,他雙眼一亮,來不及細思,急匆匆朝觴城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