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滄泓走了。

卻在她的床頭上,留下兩個深刻的字:“等我。”

鐵劃銀鉤,深得不能再深。

送走了纏人的太子,夜璃歌回到臥房中,對著那兩個字,發了會兒呆。

也隻是一會兒。

現在的她,還沒有心思多想。

牧城,要守,虞國的兵馬,一定要讓他們乖乖滾回老家,還有父親暗示下來的任務,也急待她去處理。

她實在是,再無心思旁顧。

即便對那個名叫傅滄泓的男子,有了那麽一點點好感。

卻也不足以讓現在的她,仔細去思索。

更何況,她必須要去做那個太子妃,即使隻是名義上的。

但這個名義,卻也在某種程度上,綰定了她的自由,標明了她是個“有夫之婦”,不可再像從前那樣率性而為,不拘於男女之防。

傅滄泓,於她二十年的生命,不過匆匆一過客爾。

雖答應了他,輕易不言嫁;雖接過了他的驚虹劍,但那,僅僅是對於他本人的認可。

覺得意氣相投,覺得可以交往,覺得這人不錯。

但,除此之外,不涉其他。

收回思緒,夜璃歌開始整理行裝。

炎京,她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並不留戀這滿城煙華。

因為,鳳凰展翅,誌在長空。

繡樓之中,夜璃歌仍舊人單影隻。司空府前院,卻早已門庭若市。

昨日夜天諍當殿允婚,無疑是把夜氏的尊貴,又提上一個新階。那朝中文武,皇室宗親,凡有點利益幹係的,誰不急著來拜會拜會,探聽探聽?

對此,夜天諍一任淡然處之。

男客,由管家夜飛出麵迎侯,女客,自有自己那幹練利索的妻子照拂,反倒是他,仍舊一本書,一壺茶,坐於水榭之中,怡然自得。

他為官,不求名,不為利,純粹是因為和皇帝安陽烈鈞的交情。

昔安陽烈鈞少時,兩人相遇於江湖,一見投契,後安陽烈鈞入主東宮,再三相請,夜天諍推之不過,方入朝為官。

這些年來,他為安陽烈鈞,出謀劃策,鼎定河山,立下無數功勳,卻人品奇佳,不居功自傲,不恃才淩人,是以朝內外有口皆碑,即便有些人暗裏使絆子,卻總是被安陽烈鈞一笑置之。

皇帝曾言,夜天諍者,朕一生摯友也,永不相欺。

是以,夜天諍與安陽烈鈞,君臣之誼,四海傳為佳話。

是以,即便昨日朝堂之上,夜璃歌狂言犯上,皇帝竟然也能以長者之心,寬容待之。

“爹爹,”蓮步款款,夜璃歌婀娜身影臨水而至,“好雅的興致。”

夜天諍笑著招手:“來來來,陪為父講談講談。”

“天下事,都在爹爹眼裏,還用得著女兒,班門弄斧麽?”夜璃歌奉承一句,卻走到夜天諍身邊,緊靠著他坐下。

夜天諍撫弄著女兒柔軟的青絲,語聲慈藹:“是啊,天下事,都在爹爹這雙眼裏,卻唯獨我的寶貝女兒,卻超乎其外。”

“嗯?”夜璃歌拿眼睨他,“爹爹是在打啞謎麽?”

“非也,”夜天諍豎指頭輕輕一晃,“比如,昨夜?”

“昨夜?”夜璃歌眼珠輕轉,佯作裝傻,“昨夜?昨夜什麽?”

“後院隱風雨,不請客自來。難道不是?”

“原來爹爹都知道啊,”夜璃歌淡哂,“為何不阻止?”

“為何要阻止?”

“傅滄泓其人,如何?”

“人傑也,梟雄也,潛龍也。”夜天諍如是答。

“梟雄?潛龍?”夜璃歌偏偏頭,眨巴眨巴眼,“難道他——會驚破蒼天?”

“未知。”夜天諍仍是笑,“男兒之心,不可小視也,男兒之誌,不可預期也。”

“少給我打馬虎眼!”夜璃歌伸手去揪老爹胡子,“女兒我隻關心一個問題——他,會不會成為璃國的威脅?”

“會,又如何?不會,又如何?”

“會,我必殺之,不會,我必友之。”

“沒有別的?”

“沒有。”

夜天諍沉默了。

他也是傾心愛過之人,昨日大殿之上,傅滄泓那炙烈的眼神,他不是沒有看見,而是瞧得分外清楚。

但,他還不能確定,他所起的那份心,到底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幾分為己,幾分為國。

所以,他選擇了冷眼旁觀,選擇了任其踏入這夜府後院。

若不然,縱他傅滄泓如何了得,他又豈能容忍,一個陌生男子,夜半更深,闖進自家女兒閨房?

若他此來,隻為情,這份膽,他賞識;

若他此來,有暗謀,那他夜天諍,絕不輕饒!

他的掌上珍珠,自是值得一個男兒如此施為,就是不知,這段無端而起的情,會有什麽樣的走向。

女兒的幸福,始終是他心頭最大的牽掛。

他知道安陽涪頊給不起,這天下很多男子都給不起,所以,他才沒有盲目地為女兒尋找夫婿,好君主,難尋難覓,好丈夫,同樣難尋難覓。

若給不了他女兒最宏大的幸福,不若給她,一生一世的逍遙與自在。

至於力薦她做太子妃,不過是出於對朋友的義,對君主的忠,對國家的愛。

他愛璃國,所以不希望它在以後的某一天,遭遇戰火的塗炭;

他更愛他的寶貝女兒,所以不希望,她的將來無所倚憑。

璃國,會是夜璃歌最堅強的屏障。

即便他以後入土為安,璃國的萬千百姓,也會自發地保護,他們心中最美麗的鳳凰。

這方富足的天下,將會是他留給她的豐盛財富,也是她飛翔的天空。

之於這一點,夜天諍深信不疑。

所以,他也從未想過,有一天,終有一天,他精心為女兒籌畫的一切,會被一個叫傅滄泓的男人,以愛的名義,徹底顛覆。

“爹爹,想什麽呢?”夜璃歌拉拉他的袍袖,不滿地輕嗔,“看你一副老狐狸樣,又在算計誰了?”

夜天諍哈哈笑,揉了揉女兒的額頭,傾身在其眉心輕輕一吻:“自然是盤算,向皇上要多少聘禮。”

“聘禮?”夜璃歌“撲嗤”一笑,“但凡爹爹開口,皇上定把半個國庫都給你了,隻怕這四海之內,未必有爹爹真正想要的。”

“是啊,”夜天諍輕歎,輕擁著夜璃歌,“爹爹想要的,都在這司空府裏了,至於別的,還真不值得爹爹上心。對了,”夜天諍忽然麵色一正,“聽說虞國軍中,新來位年輕的統帥,是麽?”

“好像……有這麽一回事吧?”

“楊之奇。如果是楊之奇,你就要注意了。”

“他如何?”

“將門之後,又師從名家,精通兵法戰陣,若是正麵對敵,須得小心他的連環之計。”

見父親一臉正色,夜璃歌不敢怠慢,立即起了身,坐到桌案對麵:“請爹爹賜教。”

“你還記得原平公不?”

“記得啊,我第三位師傅,怎會不記得。”

“嗯,”夜天諍點頭,“楊之奇的師傅,就是原平公的同門師兄,昌鏡公。”

“哦?”夜璃歌黛眉挑起,“這麽說來,我和他是係出同門,該稱其一聲師兄了?”

“從輩份上論,是如此,但昌鏡公其人雖有才智,德行卻欠,胸中謀略勝原平公兩分,卻屢有小人之舉。”

“所以爹爹當年讓我拜在原平公門下,而非其師兄昌鏡公?”夜璃歌自是了悟。

“嗯。”夜天諍頷首,“但是這些年來,我得過密報,說昌鏡公自創了一套甲兵之術,與之前的戰陣大為不同,所以我得提醒你,倘若與楊之奇對敵,千萬當心。”

“女兒謹遵父命。”夜璃歌再拜——其餘事上,她或多或少,會逆父親之意,唯有家國大事上,父親之命,她卻必深記於心。

“好了。”夜天諍抬頭瞅瞅窗外的天色,“時辰不早了,該去廳中用飯,若晚,你母親又該嘮叨了。”

“是。”夜璃歌點頭,上前扶起夜天諍,與其一起,慢慢朝飯廳而去。

前院正廳中,晚膳已備下,夏紫痕正在吩咐下人上菜,見爺女倆進來,先給夜天諍一記眼刀:“總算肯出來了嗬。”

夜天諍趕緊賠笑:“夫人辛苦了,待為夫親自沐手盛羹湯。”

夏紫痕不屑冷哼,看著他倆人淨手入座,自己也坐下,先簡要地略述了今日的“戰果”,然後開始用飯。

飯罷,仆役們近前撤了碗碟,奉上香茶,夜璃歌親自斟了,各與父親母親一杯,這才重新入坐。

“歌兒,何時動身?”夏紫痕輕啜一口茶,眸光淡淡地看向自家女兒。

“回母親,五日後。”

“牧城苦寒,不比家中,有什麽要帶的,隻管吩咐夜飛去備辦。”

“是,母親。”

“皇宮……”夏紫痕怔了怔,瞧向夜天諍,“要去辭行麽?”

“不必了。”夜天諍擺手,“皇上是個開明的人,向不計較這些小節,況牧城戰事要緊,女兒實在不便久留。”

夏紫痕的臉色有些恍然,眼眶不覺微微泛紅——她年輕時雖也任性頤氣,遊走四方,但成家日久,草莽江湖之氣幾乎收盡,及至有了夜璃歌,整顆心都在她身上,自是時時日日牽掛,偏這女兒隨了她年少時的性子,沒片刻安寧,離家日多,在家日少,生生添了無盡的牽掛。

夜璃歌心下明白,趕緊放了茶盞上前,抱住母親,溫聲道:“娘,放心吧,待牧城戰事一結,女兒一定回家長住,到時候,不定您還嫌煩呢。”

夏紫痕無聲收淚,隻是伸出手去,在夜璃歌臉上狠捏了一把:“你這個——小冤孽!”

“痛啊!”夜璃歌捂著臉誇張地怪叫,卻伸手去胳肢夏紫痕,娘兒倆撲疊著鬧成一團。

夜天諍捧茶坐於一旁,靜靜欣賞,滿臉怡然自得——

這就是他,最愛的妻子,最愛的女兒,最愛的家。

有妻如此,夫複何求?

有女如此,一生足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