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國皇都。

炎京。

之於璃國數千萬子民而言,它是傳說,它是驕傲,它更是富貴榮華的代名詞。

這裏的每一磚每一瓦,都凝結著璃國人的夢想與熱望。

所以,它是美麗的;

它是堂皇的。

無論是它的建築還是附著於其上的點綴,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精雕細刻的,甚至每一片從枝頭飄落的花瓣,都有它獨特的馨香。

它就像一位絕色佳人,每日裏盛裝麗容,笑迎四麵八方的來客。

尤其是,今日。

今日是個特別的日子。

璃國太子,安陽涪頊的授冠之喜。

授冠,也即成人。

單此一項,倒也不足以令全城轟動,

更重要的是,授冠禮後,會接著進行太子妃的甄選。

炎京地傑人靈,韶齡少女不下數萬,到底這太子妃的頭銜會花落誰家,眾人均是拭目以待。

隨著陣陣嫋嫋的弦樂,一輛輛花車從東華大街的那頭,緩緩駛來,朝著宣定宮正門而去。

長街兩旁,無數的百姓踮著足尖,爭相翹望:“快看快看,那是杜侍郎家二小姐……”

“那是李尚書家四小姐……”

“那是陳將軍家五小姐……”

“那是章丞相家的大小姐……”

在眾人殷殷的目光中,一輛輛花車相繼駛過,唯有一輛,仿佛脫了節,遙遙地,跟在最後麵。

那是輛完全用玉竹製成的花車。

通體碧綠清透,沒有半點華貴之氣,仿佛來自山野最爛漫處,禦於風而隨於雲,冉冉而來,不涉塵埃。

人群,整個靜寂下來。

無數雙眼睛落在那輛姍姍而來的花車上。

本該隨之揚起的喧囂,卻被那車邊毫不張揚的一個銀色字體鎮住。

夜。

璃國中極致少見,卻也極致尊貴的姓氏:

夜。

終於,有人驚顫顫地出了聲:“天啊,是司空府的花車……”

頓時,萬千黎民都聳動了。

夜啊,是夜氏啊,當今的司空大人夜天諍,甚至位尊在左右二位丞相之上的司空大人。

他,隻有一個女兒。

夜氏,璃歌。

炎京的鳳凰。

炎京無數男兒為之熱血沸騰的鳳凰。

夜璃歌。

傳說瓊霄台上,她一曲曼舞,引得九天凰落;

傳說迢迢邊關,她揮劍所向,破十萬大軍,取敵將首級;

傳說她精通醫術,曾妙手救回無數條人命;

更傳聞她皎皎如月的麵容,就算是東方最明麗的朝霞,都不能與其爭暉。

她是傳說。

她是夢想。

她是近乎神一般的存在。

而今,她卻端坐在花車中,朝著璃國最富麗堂皇的地方而去。

無數男子唏噓感歎——這樣的夜璃歌,這樣的九天鳳凰,果然不是他們可以肖想的。

就連悄悄一窺芳澤都不能。

炎京第一酒樓——倚凰樓。

最高處朝街的一麵,一名身材頎長的男子久久地佇立著,從頭到腳散發著冷凝的氣息。

黑邃雙眸靜漠地看著那輛從人流中緩緩駛來的花車。

炎京鳳凰?

唇角勾起一絲不屑的譏嘲——美女麽?他實在是見得太多,若他想要,隻需一個眼神即可。

能歌善舞又怎樣?通文習武又怎樣?醫術妙絕又如何?

隻不過,是一個女人罷了。

慢慢抬起頭,望向極開闊的天際,傅滄泓闔上了眼——如果不是那個人一再強調此次出使的重要性,他才懶得來這個紙醉金迷的地方,參加這麽些無聊透頂的宴會。

他傅滄泓要的,不在這裏。

“著火了!著火了!”

下方的街道上,忽然傳來一陣驚慌至極的喊聲。

傅滄泓皺了皺眉,俯頭望去。但見那翠色的竹製花車,不知何時,已然被一團烈焰包圍,花車四周,無數的百姓奔走呼嚎,避之不及,卻無一人,上前相救於車中之人。

身形默立如山,傅滄泓一動不動,一抹淡哂,在唇角若隱若現——有好戲看了。

隨著“砰”地一聲遽響,焰光破開,玉色霓裳,纖腰曼轉,自花車中旋飛而出。

整個世界,突然就靜寂了。

烈火燃燒的聲音,清晰可聞。

卻再沒有人逃走,再沒有人驚呼。

要用怎樣的言語,來形容那淩空飛舞的女子啊——

容光傾世,絕色驚天

然而,更令人震撼的,還在後麵。

從長街兩頭,迅速飛出數十道身影,齊刷刷撲向那玉裳女子,招招狠厲,分明是要奪其性命。

女子笑了。

一笑慟魂。

手中長長的紗綾隨著風輕輕舞動,看似不含任何淩厲的氣勁,卻偏偏,那麽精準地纏上來襲者的脖子,隻輕輕一拉,一條鮮活的生命便就此葬送。

無聲無息間,已經完成掠奪。

卻不見,絲毫血腥。

傅滄泓眯了眼。

恰恰地,那女子眸波堪堪橫來,淡淡地,掠過他的眉際。

稍縱即逝。

他不認得她。

她亦不認得他。

但僅此一個照麵,他已經明白,他們,是同一類人。

冷血冷心冷情的人。

他們都經曆過生死的極致淬練,都自滾滾殺場中走過,他們都知道生命的脆弱,也懂得生命的極致強韌。

因而,從靈魂深處而言,他們是孤獨的。

偏偏時光,讓孤獨的他們,在人潮洶湧的街頭相遇,從此,鎖定一生。

旋轉輕舞著,夜璃歌慢慢落回地麵。

烈焰已經熄滅,隻餘灰燼,在空中如蝶翩躚。

“小,小小小,小姐……”隨車的仆役戰戰兢兢從人群裏鑽出,渾身冷汗,跪伏在地。

輕紗拂動,夜璃歌目不斜視,已經從他們麵前款款踏過,孤身走向宣定門的方向。

不過幾隻螞蚱而已,何須她再多費神?

更澎湃的劍光,自身後呼嘯而來。

劃破湛湛藍天。

夜璃歌仍然向前邁進,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到,那蓬勃的殺機。

“小姐——!”

“夜小姐!”

“小心啊!”

喊聲,此起彼伏。那麽迫急,那麽尖銳。

夜璃歌仍然在前進。

嗤——

寒湛劍鋒在離她背心一寸的地方,驀地停住。

“為什麽不躲?”男子清寒的嗓音,仿佛是另一柄,出鞘的劍。

“何必躲?”她的嗓音同樣地冷,宛若幽崖深澗,卻有著讓人心醉的音色。

突兀地,一隻手伸來,攥住她的纖腕,下一瞬間,東華大街上的無數男女老少,眼睜睜地看著夜家小姐夜璃歌,同著一道深藍流光,迅疾朝浩瀚青空深處,杳杳飛去,不見蹤跡……

“小姐!小姐!”夜府仆役驚惶的喊聲,在人群中一波波傳開,卻無人理會。

桃花林。

落英繽紛。

他終於將她放下,卻沒有鬆手,緊緊扣著她的玉腕,眸色深深。

她不抗拒,也不扭捏,甚至不假以辭色,以同樣冷冽的目光看著他。

“不要去。”

終於,他開口,三個字,唐突之極。

“憑什麽?”

她盈盈勾唇,眸光瀲灩。

“他不配你。”

“恒王爺,你逾矩了。”夜璃歌瞟了一眼對方握住自己的手,“還有,這裏是璃國,不是北宏。”

傅滄泓黑眸一凜:“你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你的人,但,知道你的劍。”夜璃歌的嗓音依舊霜寒,“驚虹照影,雪魄寒霜。天下,無出其五也。”

“原來是它,”傅滄泓微微頷首,看了一眼已經插回鞘中的驚虹劍,視線再次落到夜璃歌霜凝的麵容上,“可否借小姐的照影一觀?”

“不。”夜璃歌搖頭。

“為何?”

“照影,已入宣定宮。”

“所以,”傅滄泓眸色更深,“你迫不得已?”

微微地,夜璃歌笑了:“恒王爺,你覺得這天下,有誰能讓我,迫不得已麽?”

微微地,傅滄泓也笑了:“有。”

“誰?”

“我。”

“比如?”

“現在。”

對話未完,他已經欺身上前,驀地伸出右手食指,點向夜璃歌的要穴。

綾紗飛動,裙裾翩躚,帶起陣陣輕風,拂落無數花瓣。

是比鬥,是較技,卻也是一種試探,對彼此的試探。

傅滄泓的眸光越發深冽。

他沒想到,她的武功會如此之高,即便他傾了全力,還是無法分毫不傷地將她製住。

這樣的女人,怎能任其嫁給安陽涪頊那樣的紈絝子弟?

不能!絕對不能!

無論是出於兩國間實力的暗拚,還是胸中的私心,他都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所以,他要攔下她,一定要。

夜璃歌如煙黛眉揚起。

她不懂。

不懂這個男人為什麽要纏住她。

不懂他為什麽要阻止他。

據傳聞,北宏恒王傅滄泓,隻是一個外放的閑散王爺,好武疏文,從來不理政事,更不掌兵權,難道這些,都是假的不成?

“夠了。”夜璃歌忽然撤手,後退數步站定,眸底浮起幾絲冷怒,“璃歌敬王爺遠來是客,已經再三相讓,若再無禮,別怪璃歌不留情麵了。”

幾絲風吹過。

花瓣紛紛揚揚。

落在女子的鬢發上。

傅滄泓心中一動,垂劍於身側,提步近前,拈起一枚花瓣,任其附在自己的指尖上。

“夜璃歌。”他低低地喚她。

“什麽?”夜璃歌眼中閃過一絲眩惑。

“不要嫁。”

水盈盈的眸子一震,卻莫明其妙地回答:“誰說我要嫁?”

頓時,傅滄泓整個人都明亮起來:“你沒有騙我?”

“我做甚麽騙你?我去宣定宮,是皇旨,是父命,與我何幹?”

“……真的?”

“真的。”她點頭。

“不騙我?”

“不騙你。”

“好。”他再度點頭,抬臂將驚虹劍塞進她的掌中。

“你這是——”

“換你的照影,可以麽?”

夜璃歌眨眨眼,很想笑,卻笑不出來。

因為她看得懂,麵前這個男人,是認真的。

這些年來,圍在她身邊的男人,著實太多,多得她都懶於去看一眼。

卻沒有一人,像他這般認真。

像他這般直接。

驚虹照影,盛世無雙。

得配,能配了。

“好。”

她終於頷首,神色鄭重。

豈不知,這一句應承,竟然會引起那樣一場滔天巨浪,覆國之禍。

這場邂逅,之於他,是一生的認定;之於此刻的她,卻不過是江湖兒女的君子之交。

她沒有將其歸於情;

甚至沒有想過,他們會怎麽怎麽樣。

她僅僅隻認為,他們是興味相投的朋友,這以後,原來什麽樣,還是什麽樣。

“我走了。”衝他嫣然一笑,夜璃歌揚揚手中的驚虹劍,翩然而去。

癡立在原地的男子,久久地看著她,卻像是把,一生一世都望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