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相思冊
洞庭水寨總堂就坐落在洞庭湖南岸,依水勢傍岸而建。寨主沈伯達近四十年苦心經營,將整個寨子打造得氣勢磅礴,固若金湯。水寨下分十二堂,將諾大個洞庭湖連同周圍相鄰水道劃分成十二片水域,凡在水上討生活的人家均受其轄製,十戶人家中得有九戶有子弟受寨中調遣。
這幾年水寨勢力越發壯大,通湖南境內遍布水寨弟子,甚至已滲入湖北各地。湖廣兩路武林人士等閑都不敢輕易招惹。
尤其這兩三年間,水寨二少主沈清雲歸來,不僅學得一身高超武藝,更兼足智多謀,手段非凡,同大哥沈清風一起打理寨務,整治得井井有條,不僅禦下有方,且待百姓寬嚴有度,衣食溫飽自不必說,就是錢也賺得多了,一眾小民將過去對其父兄的懼怕都轉成了敬畏,自覺依附著寨子,便如有了靠山一般,比起受官府管製還覺安逸。更有那周邊不成氣候的小幫派歸順過來,弄得聲勢越大,連官府都忌諱三分。
沈氏父子深知民不與官鬥的道理,因此每逢換上一任新知府都派人重禮相送。遇到那貪財的,便送金銀珠寶,遇上個清廉的,便約束寨下子弟、宵小之徒,送他個治下太平安穩。這許多年來,竟沒有一個前來為難的。
寨中日常進項主要是往來船隻的過路費,遇上尋常百姓討生活的,也不為難,不拘給多少銀錢便即放過,且保這片水域中一路平安,比官府收了銀子不管事還要公道,老百姓也給的痛快。要是碰上那貪官卸任、奸商路過,便不客氣劫他一筆。洞庭湖水路要道,周邊均是富庶之地,南方經商之風又盛,往來船隻無數,一年下來便有十五、六萬銀子進項。且將官府打點妥當後,便有那不長眼的遭劫後告到府衙,也隻是自討沒趣,無人給他出頭。除此項銀錢外,沈清雲這兩年多來又開了十幾家商號,酒樓、當鋪、布莊……來錢又快又穩當。
沈清雲這兩年幫父兄打理寨子,越來越忙,竟抽不出一些時間回穀裏看看,思念無念的心一日重似一日,每天晚上閉眼後便滿腦子無念的樣子,笑的、怒的、狡黠的、赤裸裸的、情動時的……往往早上醒來,性器已挺得老高,要不然便是在春夢中一泄而出,害得他將內衣拿給下人清洗時每每狼狽不堪。
這些時日,母親似乎覺察出什麽,叫來了幾個媒婆四處為他說媒,沈清雲一一推脫了,再美的女子又怎及得上他的無念。
沈伯達夫婦隻當尋常女子入不了他的眼,且大兒子已生了兩個男孫出來,也不急著讓沈清雲傳宗接代,隻囑了媒婆細細尋訪好女子,不拘門第,隻管說來。
這天是臘月二十八,沈清雲一個月前命烏金堂主周義山帶了幾車禮物送去靜心穀,說是給師父過年用,其實倒有大半是依無念的喜好準備的,吃穿玩樂的東西一應俱全。
沈清雲正念著無念收到了沒,喜不喜歡時書房外侍童常墨來報:“二少爺,周堂主回來了,正在外麵等著複命。”
沈清雲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急聲叫道:“快叫他進來。”
常墨服侍沈清雲這麽長時間,一向見這個二少爺從容冷靜,幾時見他像今日這般急驚風,不由有些愕然,心中好奇,不知什麽事讓沈清雲這般著緊。
不一會兒,周義山從外麵進來,正欲跪下行禮,沈清雲已急不可耐道:“師父師弟你可都見到了?他們可好?東西收了沒?說了什麽沒有?我師弟喜不喜歡?”一連串問題砸得周義山暈頭轉向,好不容易定下神,少不得將穀中諸般見聞一一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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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沒有清風什麽事,不過有另一個人的事。
沈清雲聽完回複,卻大多是講師父如何如何,縱有提及無念,也是寥寥數語,再及深問,周義山已是回答不出,隻撓頭道:“風公子很好啊!”好在哪裏,如何好法卻說不清了。
沈清雲寫了一封長信給無念,盡述離別之情,本想從周義山嘴裏知道無念收信時是何表情、說了何語,誰知這個豬頭竟一絲答不上來,隻把他氣得七竅生煙,麵色漸漸沉了下來。
周義山看著二少爺臉色不愉,不知差使哪裏辦的不妥,心中忐忑難安,把事情都回完了,末了,拿出一包棉布裹著的東西來,說道:“屬下臨走時風公子拿了這東西出來,說是給二少爺的,一路上不準任何人打開,屬下掂量著似是一堆紙,請二少爺過目。”
沈清雲心中一動,莫不是無念有什麽體己話要和我說,不好讓人轉達,都寫下來給我?想到這裏,臉上表情從陰鬱瞬間轉成晴朗,接過來道:“辛苦周堂主了,事情辦的不錯,去帳房領五百兩銀子出來,你和同去的弟兄們分分,早些回去歇著吧。”
周義山見二少爺心情好起來,這才長出一口氣,退了下去。
沈清雲屏退下人,迫不及待拆開包裹,隻見裏麵裝著兩本書,封皮上分別寫著:雜事瑣記、武學隨想,其餘並無一封書信,不禁有些失望,又想起無念行事向來不以常理論之,說不定有些話是寫在書裏的,遂先撿起瑣記翻看起來。
一看之下,不覺大樂,原來這本瑣記竟是無念日常生活的記錄,分別兩年中的點點滴滴竟都書寫在冊,描述甚詳,讀來頗覺有趣,宛如身臨其境,陪他在旁一般,於是手不釋卷,徑直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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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宗鹹平二年,九月初九,秋高氣爽。
今日重陽,須登高賞景,采菊之時,想古人雲:遍插茱萸少一人,今四處所望,何止少一人,無三人矣。三位師兄離穀二十餘日,唯剩師父與吾二人,不見往日熱鬧,隻青山依舊。
遙望洞庭方向,想二哥路途順利,應已到家,闔家團聚,不勝之喜,遙祝安康喜樂。
……
夜間,取杭白菊一兩和女兒紅一壇煮之,製得菊酒,清香綿爽,與師父暢飲。
閑談間論及各代武林中才智卓絕之輩,姿容驚世之人。師父言:汝母才學出眾,昔日為武林第一才女,汝外公容顏絕美,為天下第一美劍客。吾曰:母無外祖之風姿,吾無母之才智,所謂罐養王八越養越抽,是為至理。師父笑:即是王八,汝也當是滑頭無賴成精的千年小王八。
吾怒,竊思:明日必當煮鱉成湯為師父進補,連煮一月,諒不敢再笑吾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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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歲還屬於青年的範疇,不老不老,而且學武的人比較會駐顏,相較於青年時期能更理智的處理自己的感情。
真宗鹹平三年,八月十五,月圓風清。
三師兄一早回穀探看,意氣風發,與吾言:已成名,武林人稱“快劍”。
午時,大師兄亦遊曆歸來,攜武林盟主之女林纖纖同行,狀似鶼鰈情深。
吾驚歎:大哥手比三哥劍快,一年便已抱得美人歸,想明年便可有後了。
二人大羞。
三師兄不忿曰:手快又如何,須知紅顏禍水,怎及得揚名立萬。
吾曰:即便禍水,亦隻禍及大哥一人爾,況曆代禍水皆絕世美人方能為之,可見林姑娘之美,絕世也。汝便想當禍水,亦不可得。
三師兄反唇曰:吾自知容貌不佳,亦不為禍,汝俊秀似佳人,能為禍水乎?
吾曰:何難哉,三公九卿自有好龍陽斷袖者,吾效董賢自薦枕席,當可為禍國殃民之男寵,女子為紅顏禍水,吾可為藍顏禍水也。
三人皆住口不言,似懼似驚似窘,直視吾後,吾轉身,則師父立身後久矣。
師父怒,額上隱有青筋跳動。
大師兄、三師兄與吾站樁三個時辰,林姑娘隨師父進屋喝茶。
晚飯後師父欲罰繼續站樁,吾暗以一月美食賄賂,遂得免。
…………
……
真宗四年,臘月十六,陰雨。
二哥遣人送來年禮,皆按吾喜好所治,書信中言詞殷殷,不勝喜之。別離二年有餘,思念之情日甚,想二哥家業甚大,當日理萬機無法抽身,本欲相尋,無奈武藝未成,不能下山。唯將日常瑣事整理,予之,搏二哥一樂,以為年禮。
另有隨想一本,書數年武學心得,為吾與師父共悟而得,精招妙式盡錄其中,二哥若能習之,則武林少有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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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清雲邊看邊笑,樂不可抑,直到記錄的最後一篇,才收起笑意,浮上滿腹柔情。
看到最後一頁,已非字跡,而是一幅畫像,乃無念慣常的漫畫筆法,彎彎的眉眼,笑嘻嘻的樣子,分明是兩年不見的小師弟。沈清雲看著畫像,腦海中浮起那幅頑皮無賴的神態,便如見了真人在前一般,眼眶頓時濕了,合上書本捂在胸前。
過了良久,才緩緩放下,拿起另一本翻看起來。
一看之下,大吃一驚,裏麵記載的各式招法、對武林各家各派的點評,於武學一道的精辟見解均聞所未聞,想是這兩年師父和無念的功夫更上層樓,已非常人所能窺得,不由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一看,直看到傍晚掌燈,沈清風喚他吃飯才停下來。收好那本隨想,沈清雲隨大哥前去用餐。
家人圍坐一桌,均好奇沈清雲得了什麽東西,竟笑了一個下午,連書房外都聽得一清二楚,將那些知道沈清雲清冷脾性的人唬得一愣。
沈清雲心中高興,忍不住想將心上人講給人聽,將瑣記上的趣事拿出來說了些,把家人逗得前仰後合,沈伯達更是捶胸笑道:“這娃當真有趣,改日定要見一見,看看長廷收了個怎樣的徒弟。”
至於那本武學隨想,沈清雲自是密而不提。隻暗自祈禱無念早日學成,下山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