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齊聯軍北征的頭天晚上,薊城格外的寧靜;風霖坐在書案邊捏著一塊龜板,正猶豫著是否為此戰卜上一卦。

但是,就算此卜的卦像凶險,他能阻得住齊王北上殲敵的決心麽?燕王得此收複燕北、一絕後患的良機,怎會因他的幾句卦詞就改了初衷?

風霖思前想後,又收起了那塊龜板。“咚咚!”門外傳來細小的叩門聲,“是我,哥哥開門啊。”

風霖打開門,“小夕啊,這麽晚了,怎麽還沒睡下?”

齊軍入駐燕王城後,燕王將齊王和眾位公子、將軍安置在前宮的客園中;雲夕的房間就在風霖的隔壁;她不答風霖的話,一進來就關緊房門,放下藏在背後的另一隻手:原是她右手中扯著一隻裝滿麩皮的大枕頭!

雲夕把枕頭抱在胸口,兩眼亮晶晶的望著風霖,“哥哥,我要和你一起睡!你趕我也不走!”

“呃……”風霖想起昨晚為雲夕解袍帶時窺見的那白膩纖細的腰身,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我們——那個……太早了吧……”他昨晚真正吻過雲夕之後,便食髓知味、已然明白為何常人稱**為人間至樂;他當然想就此把雲夕變成自己的另一半,可是,若此戰他身遭不測,雲夕的終身就被他誤了……

雲夕不知他臉色忽紅忽白地在想什麽,反正風霖沒有出聲反對,她便如兔子一般飛快地撲到床上,將自己的枕頭和風霖的排在一起、然後和衣躺下蓋好薄被,“哥,我今晚要看緊你,省得你一早撇下我偷著去北疆!”

風霖無奈苦笑,原來這丫頭隻是想守他一晚,並非在暗示什麽。

他怏怏地熄了燈躺在雲夕的外側。雲夕拉過他的一縷頭發在自己手指上繞了繞,剛閉上眼又想到風霖興許會趁自己睡熟之後把頭發割斷走掉;便鬆開風霖的長發,將他的左手拉過去,緊緊地攥住他的一根手指,放心地睡著了。

她的舉動令風霖又是甜蜜又是傷感;這一戰他有幾分不好的預感,自然不會讓雲夕陪他去北疆冒險。

風霖轉向雲夕,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想借著微弱的夜光多看幾眼雲夕,雲夕在睡夢中又向他靠近了些,像冬日裏尋找溫暖的貓兒,把小臉貼在他的手背上;熱乎乎的氣息順著他的手臂一直酥麻到心底……

風霖僵直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過了一瞬就開始暗誦曾祖父教給他的清心咒;他怕自己沒有想象中那般有定力,怕自己會在半夢半醒之中把雲夕當成一顆甜美的葡萄,一口吞到肚子裏。

風霖念了上百遍清心咒,聞著雲夕發間的清香,漸漸也安然入夢;直到天方微明,點兵的號角吹響了,雲夕警覺地睜開眼,剛想坐起身;風霖伸手把她攬到懷裏。

雲夕掙紮著要開口提醒他快些起床去點兵台,忽覺頸後一麻、頓時動彈不得!

風霖半坐起來,迎著雲夕憤恨的目光,低下頭在她額頭印上一吻,“就算你惱我,我也要這樣做;無論如何,我是不能讓你去北疆以身冒險……封住的穴道兩個時辰後就自解了,我讓風吟在門口守住你;乖夕兒,在燕王宮裏好好住著等我回來。”

他邊穿戰衣邊想了想,“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切不可再飲酒,更不要隨便和燕國的男子講話,還有……嗯,算了,等我們成親後再慢慢調教你也不遲。”

雲夕望著風霖出門,聽到他低聲囑咐門外的風吟,便開始運氣疏通血脈,等到風霖的腳步聲走遠,她已經從床上跳起來,找來先前風霖給她穿的那件軍服,飛快地套在身上,把後窗打開如一片落葉悄無聲息地飄了出去。

燕王執意要親自帶領先頭部隊;他領著燕三公子慕容玨和燕七公子慕容珞率騎兵五千人,直奔漠北—令支狄人的聚集地。

齊王則帶著公孫隰朋和風霖領一萬人的中軍主力,以燕王發出的信號為指引,全力接應先鋒部隊;薑元和薑潘兩位公子負責後勤被給和接應大軍。燕世子和宋將簫叔則率領餘下的一萬多兵將固守燕王城,以防狡詐的北狄人避開盟軍主力,繞道回來攻打薊城。

令風霖感懷的是,管仲大人執意要隨在北伐的軍中;管仲騎在馬背上的身影已不複有年輕時的矯健身姿:他花白胡須隨風飄拂,還不時地被燕北的風沙嗆得連聲咳嗽;齊王也略有悔意,不該讓年近六旬的相父隨他到北疆來吃苦。

最後風霖終於把齊王和管仲勸到馬車裏坐下,這一路山道崎嶇不平,坐在馬車裏顛得比馬背上要厲害,但終究是免了風沙吹襲之苦。

行軍幾日之後,傳令兵回報:燕王的先鋒軍已和狄人的殘兵交戰了數次,令支人邊戰邊退,已出了燕國邊城,把燕齊聯兵引向了北狄人世代生存的高山荒原地帶。

風霖與公孫隰朋將軍並轡而行,他遠觀前方山陵,左右視察四周風林地貌,越行越是心驚;兵書有雲:‘絕水、迎陵、逆流、居殺地、迎眾樹,五者皆不勝。’齊兵現在所占的方位,全是逆天背時之處;若是狄兵的主力就伏擊在前方山麓,齊兵這一方的勝算幾近為零。

他把心中的擔憂說給公孫隰朋,隰明將軍也早有同感;他倆趁大軍在一條溪流邊休停補充水囊時,向齊王說明他們的憂慮,建議大軍就在此處等待,靜候前鋒隊伍的戰況再做打算。

齊王聽得管相國也有此意,剛要下令大軍紮營;此時卻得到傳令兵的急報:燕王的軍隊在前方山穀遭遇令支狄兵主力的伏擊,死傷慘重,請求齊王火速派兵支援。

薑小白大驚之下,命那兩名傳令兵帶路去援救燕王;沒想到前麵的山路越發坎坷難行:大軍急速行軍半日之後,前方有兩塊陡峭石壁,擋住了大軍的去路,中間的小徑隻能單人單馬可以通過,大小馬車都不能通行;那兩名回來傳信的燕兵一再稟告,通往燕王被困的地點,這是唯一的一條山道。

這時天色已過酉時(下午7點),太陽星向西方天際緩緩下沉,火紅的晚霞泊在山巒的頂尖,瞬忽就失去了眩目的光彩;風霖抬頭仰望:這片巍峨的高山與風霖自小生長的靈山相比,猶如狂野不羈的夷族漢子比之風雅出眾的儒家少年。

眼前那些嶙峋重疊的尖利石岩,猶如一隻隻蓄勢待撲的猛虎和禿雕;那犬牙交錯的懸崖峭壁,亦如被山神禁錮了千萬年的山靈狐魅,無限悲憫地望著天地間的生老病死、春去秋來,又或許恥笑著這些螻蟻般的脆弱生靈,在有限的生存歲月裏還不忘自相殘殺、弱肉強食……

北方的冬日來得早,剛過中秋,薊城尚是秋意融融,這裏已是寒風入骨,從崖際拂過的冷風吹得石隙嗚嗚作響,山頂幹枯的草葉如雪花一樣紛飛下落到獵獵作響的王旗之上;風霖回過身去,望見不少士兵臉上都生出悲涼的思鄉之情。

齊王聽到探子稟報前路的凶險;便下令大軍在背風的山穀處紮營,讓他們輪流值夜,以防狄兵趁夜偷襲。(燕王父子的性命固然重要,但是也不能令他拿自己嫡親的子弟兵冒險連夜行兵啊。)

風霖和公孫隰朋臨近子夜時分又在各處的兵帳外巡視一番:臨時紮營,除了級別較高的將領夜間宿在氈帳中,其他的士兵都未脫革甲、抱著各自的長槍側身臥在各自的戰馬旁邊,曆經腥風血雨的戰馬早已與身上的主人親如兄弟,它們一邊咀嚼著地上的幹草,一邊用高大的身軀幫士兵擋住山穀的寒風。

“霖公子,你看!”公孫隰朋指著臥在白馬腹上的一名瘦小士兵,“這孩子定是生在齊國南疆,這點冷風都快頂不住了。”

風霖向公孫隰朋指的那個方向望去:隻見一個披著厚重革甲的瘦小身軀枕在馬腹上縮成小小的一團,隱見正在瑟瑟發抖。風霖見狀也覺心酸:若不是因為這場援燕之戰,這位十餘歲的少年本應還在父母膝下承歡吧。

他點頭笑了笑,“正好前路狹窄,馬車和重物都得留在此處,等待後勤補給的隊伍趕過來接收;明早我們給義父提議,讓一部分體弱怕寒的士兵留下來守在此處。”

他抬起頭來看到一輪滿月;忽然想起到從齊入燕的路上,每逢夜晚月出之時,雲夕總要往他身邊靠,說是她最怕月色的陰寒,尤其是月滿之夜——

風霖已走出數丈,忽地折身回來,跑到那匹白馬旁邊,一把將沉睡的小兵拎起!那小兵掙紮了兩下便放棄了,嘴裏含混地說著,“不要趕我回去……哥,我不怕冷……’

公孫隰朋驚愕地看著風霖拎著那位瘦小士兵的後領大步向營帳走去,還以為風霖捉住了一個細作,他急忙跟在風霖身後進了帳子、又忙不迭地退出來:因為風霖已將那少年緊緊摟在懷中!借著牛油火燭的亮光,他也看清了那少年的麵目。

“哥,你生氣啦?”雲夕小心翼翼地從風霖懷裏探出頭來。風霖把她身上的革甲解下,再次恨恨地將她擁緊,一直到她的身子不再發抖、不再冷得像冰塊一般,才略略鬆開。

“不聽話的丫頭,不是說自小生長在昆侖山麽,怎麽這般怕冷?”風霖的語氣中有濃濃的鼻音。

“我家在玉珠峰下的山穀裏,那裏一年四季溫暖如春;園子裏有許多眼溫泉……每逢月圓之夜,我和母親都到最熱的那眼泉子裏泡一泡,然後母親回房練功,高娃姨母抱著我入睡。”雲夕甜蜜地回憶著,“你的懷抱不如高娃姨母的香軟,但是也很溫暖呢。”

風霖的麵色也破冰為春水,“小夕,待我們成了親,我會每晚抱緊你入睡,不會再讓你覺得寒冷。但是……”

“明天你得乖乖地回薊城,因為過了前麵的大山天氣會越來越冷,而且水源也愈來愈難找,你跟著我們不隻是受凍這點苦處……我們已追近狄兵的主力,開戰之後我便無力顧及到你,還得分心擔憂你的安危——”

風霖柔聲安撫著正要分辯的雲夕,“你這些天為我吃苦挨凍、藏身在急行軍的兵士當中,我已經覺得很心痛、很難堪了……生為男子,不能讓心愛的女人過上無憂無慮的安穩日子,還勞她不遠千裏一路保護我、為我吃苦,你讓我情何以堪呐!”

“哥哥,我令你難堪了麽?”雲夕眨眨眼從他懷裏掙出來,“原是是這樣……要是今晚沒被你發現就好了。”她懊惱地揪著額上的頭發,“我該把小白馬留在燕王宮,換匹普通的馬當坐騎!可是,我都跟到這裏了,你們要是把我撇下,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啊。”

“我派幾名識路的騎兵護送你回去。”

“不,要是半路遇到成群的北狄士兵怎辦?你不是說他們的手段很殘忍麽?我可不想讓他們把我的腦袋獵去做酒杯!”

“呸、呸,瞎說什麽呢。先睡一覺,明天再說吧。”風霖捋捋她兩耳的碎發,心裏也擔憂起來。

雲夕得意地一笑,她心知風霖已被她說動,一時之間不會再趕她回薊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