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李唐走近,楚雲亭裏坐著的那個人便站起身,迎上前來。

李唐一看這人,暗叫一聲好相貌,此人看著比李唐還要小一點的樣子,眉目清朗,看起來十分俊秀,而他的這種俊秀又不同於盧芳那種宛若女子的柔性俊秀,而是帶著一點雍容的氣度,令人可以近之耳難以親之的剛性俊秀。他的笑容很燦爛,但又絕不顯得有半點的諂媚,這一點倒是和他家的下人大為不同。這給人一種很自信,很從容的感覺。

總體上來說,他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從小在眾人追捧中長大,受過良好的庭訓的人。

“來者可是歙州李慕武?”他的聲音雋永,柔和,雖然聲音並不大,但中氣卻是十足。

李唐連忙拱手道:“正是小可,不知道這位官人如何稱呼?”

那人卻輕巧地躲過這個問題,道:“咱們今日隻談風月,不說其他。至於稱呼,慕武兄不妨稱我為‘九郎’或者‘九官人’,這些都無不可。”

李唐心下有些不悅,這人的話確實有點裝13了,兩下見麵,問一個稱呼,和風月不風月的又有什麽鳥毛的關係呢?你把我的住處、姓名、籍貫、職業什麽的都調查得清清楚楚的了,又來和我說什麽不用互相通名,這世上還有比這更欠扁的嗎?

不過,如今的他早非當初那個莽撞的少年,雖然心下不滿,卻也不會輕易表露出來。當下,他拱手道:“原來是九官人,幸會,幸會!”

那人笑道:“慕武兄客氣了,今日天色清朗,春風和——睦,實在是對酒當歌的好時辰,能請到慕武兄這樣的青年俊傑與會,實在是榮幸之至,請裏麵坐!”

李唐一聽他本來都要說出“春風和煦”的“煦”字了,臨時卻還是住了嘴,改了口,心下不由暗暗凜然。大宋的風氣開放,不比明清,對於皇帝的尊諱控製得十分嚴格。有很多人平日裏就把皇帝的名諱掛在嘴邊,也沒有什麽大事。有的甚至在科舉的考題上不小心錄下了含有皇帝名諱的文章,卻依然中舉。隻有家教特別嚴格的人家或者是官宦之家才會對這方麵尤其重視。

因此,這人口中既然如此謹慎,那個字都快要出口了還能臨時刹住,說明他的很可能從小受到這方麵的訓練。

那麽,這個“九官人”的身份如何呢?王公貴胄?不對啊,不說大宋朝一向以來就很忌諱皇親國戚和外臣交往。就算是和外臣交往,沐雲是剛剛從外地調進京的,應該沒有理由這麽快就和王公貴胄有交情才是!

帶著滿肚子的疑惑,李唐步入了亭子裏。

原來,這人的排場倒是頗為不小,那幾個站著的是幾名侍從,亭子的外麵還坐著幾名歌妓,看樣子應該是在等他發布吟唱哪一首曲子的命令。

那人自己先坐了下來,李唐見他伸手相邀,便不再客氣,也跟著坐了下來。兩人剛剛坐定,旁邊的侍從立即便上前在二人麵前的杯子上斟上酒。李唐一聞這酒香,頓時心下又是一動。

他平時並不貪杯,對於酒可以說沒有什麽研究。但這酒香不香,還是憑著鼻子就能隨便聞出來的。這酒剛剛倒上,李唐便產生了一種食指大動的感覺,因為這種香味實在是太過濃鬱,太過清醇了。這就好像一個並不十分喜好美色的人,偶然遇見一個貌若天仙的女子,也會不由自主地和一般人一樣,產生強烈的傾慕之心。

如此好酒,以李唐這樣富裕人家的少主人竟然連見都沒有見過,更不要說喝了。可以想見這酒應當是如何珍惜了。而如此珍惜的酒,對方竟然用來招待自己這個第一次見麵的人,真不知道是該榮幸還是驚詫了。

那人似乎很能理解李唐的心思,忙端起酒樽,道:“慕武兄,這酒——來曆不說也罷,總之絕非凡品。平日裏我也是舍不得喝,今日得逢知己,正是它有用之時,慕武兄但請開懷暢飲,咱們不醉不歸!”

知己?不知道名字的知己?第一次見麵的知己?李唐心下暗暗生出警惕之心。當然,他並不是覺得這酒裏有問題,以這人的身份,若是要對付李唐的話,肯定是不必用下藥這一招的,而且更不必花這麽大氣力。李唐所警惕的是,他到底想要從自己這裏得到什麽。

要知道,這世上固然是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是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的。李唐自認為人品還不足以感化這個世界,也沒有帥到擲果盈車,人見人愛的地步,更不是什麽改變一個時代的偉大偶像,實在沒有什麽理由讓這個看起來很有幾分體麵的人物這般看得起的。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一場交易,你付出感情,從別人那裏獲得實在利益,或者反一下,別人付出感情,從你這裏獲取實際利益。而這個人的作為,無疑就是一種感情投資了,如今就等著看他到底要從自己這裏拿到什麽了。

不過,這話李唐自然不能說出口,他隻好點了點頭,一臉很讚同的樣子:“在下雖從來不喜觥籌,但既懵官人如此看得起,敢不從命!”說著,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果然是他麽的超級好酒啊,李唐這個酒盲一樽下肚,心下狂叫起來。這酒聞著本就香飄四溢,待得再喝入口中,更是芬芳滿腹,好像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一般。那種舒爽的感覺,簡直就比夜裏一箭射出之後那種極度舒爽的感覺還要酣暢淋漓。

李唐心下不由生出一個荒誕的想法:“奶奶的,不會是用這種東西引誘我吧?就像用鴉片一般!”

那人見了李唐的表情,臉上笑得更為歡愉了。忽然又說道:“久聞慕武兄文采不凡,才思敏捷,今日這般良辰美景,不知道慕武兄可否為當前的風月賦詞一首,我可命外麵的妓人當場唱出來,以增益氣氛。”

李唐一聽這話,心下一陣恍然。原來這哥們隻是仰慕自己的“文采”,才花這麽大力氣籠絡我啊?嗨,早說嘛,嚇得我這小心肝一直“撲通,撲通”的亂跳!

既然吃人家的嘴軟,到了這個地步,人家的豪華接送車享用過了,人家的美酒享用過了,若是一毛不拔,未免有點太不仗義了。

不過,李唐心下也有難言的苦楚,他前世的時候,就不是什麽文學愛好者,背的詩詞倒是有不少,但大部分殘缺不全,記憶完全的呢,又有一小半是唐詩、樂府之類的,如今根本用不上。

宋詞他倒是背了不少,“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之類的倒是背全了,一則也是對景對題,二則實在是太過膾炙人口了,容易給他惹出麻煩來。若不是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是決不能用的。至於什麽“東風夜放花千樹”之類的,就更不要說了。

他好了好一陣子,還是不得要領。

對麵那人卻以為李唐是在苦思冥想對景的詞作,不敢打擾,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沉吟良久,李唐忽然心下一亮,想到了一首詞,也是寫亭子邊上的風景的,和當前的景色頗有幾分相類,不過語調卻嫌太過悲切了一些。不過,這也顧不得了,錯過了這首,就很難再去找合適的了。因為這一首至少他是可以肯定如今還絕對沒有出世的。換句話說,他完全可以幫那作者當一當那個原創者。

當下,他便吟道:“裁翦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淒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鄉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這一首是宋徽宗趙佶北上的時候所作的《燕山亭•裁翦冰綃》,詞裏反映了他被俘背上,心下的萬分愁苦悔恨之情。但是,李唐把那“故宮”二字改成了“故鄉”,就成了思鄉之作。而且情真意切,令人聽了不由動容。

不過,這首詞若是流傳出去,人們肯定就會問:“你思鄉就思鄉吧,人家思鄉寫的都是一種淡淡的愁緒,哪裏有思鄉思得如此撕心裂肺的?”

對此,李唐已經想好了理由:“一則,是第一次離鄉,當然蓴鱸之思更切一些;二則,剛剛的殿試,覺得考得不好,覺得愧對高堂的庭訓,不免悲從中來,才有此感念!”

李唐今年殿試折桂的希望確實是很渺茫了,這個理由絕對是說得通的。

那人聽了這一首詞,久久無語,半晌才歎息一聲:道:“先生此曲,讓我想起了當年李後主作客東京的時候,那首《虞美人》。那是我這些年以來,第一喜歡的詞作,‘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何等自然工整,又是何等的愁緒滿紙!

不過,如今,我想我又重新找到了另一篇喜愛程度全然不下於那一篇的詞作了。先生這一首詞,雖然工整華麗處比起《虞美人》略有不如,但情感之淒切,卻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知道怎麽地,我聽了之後,感覺比《虞美人》更能深入我心。先生,請受我一拜!”

所謂拜,其實並不是跪下來拜,而是長揖。李唐見他長揖下去,連忙還禮,暗道:“這一下我可受不起!”

那人“先生”這個稱呼出口,已然是對李唐極為佩服,行禮完畢,這才坐下來,對著外麵喊道:“把我近日的詞作唱一曲來給李先生聽聽!他可真是我的知音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