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家負責看門的是一對父子,老院公名字早已不為大家所知,實際的年歲,大家也不甚清楚,聽說是和老太爺差不多年紀的。單是這樣,就足夠讓後輩們尊敬的了,以七十歲上下的年紀,還幫主人家看門,除了難得,你很難想到什麽好的說辭。據說不論是老爺還是老太爺,都親自勸過老院公,到了他這把年紀應該放鬆心懷,多享受一下天倫之樂,府裏的事情應該交由晚輩們去做。但是老院公卻不答應,回答說:“天倫之樂當然要享受,不過我這人做了一輩子的事,哪裏還能閑得住,你們若是還信得過老奴,就讓老奴繼續守門,老奴自己守白日,犬子守夜間。若是覺得老奴老朽不堪了,不願再用老奴,老奴自然也不會賴在這個位置上!”

話說到這個份上,範家隻有繼續用他父子看門了。

老院公的兒子其實如今也已經不再年輕了。他叫馬周,和前朝的一位大名臣同名同姓,今年四十六歲,長相很普通,隻是鬢發略見蒼白,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老上幾歲。不論是脾氣還是做事的方式,他都和他父親有幾分相似。

這時候,馬周已經送走了自己的老父親,自己在門房裏坐下。範家為了照顧老院公,這門房其實是布置得相當舒適的,火爐、桌椅等一應俱全,更為難得的是裏麵竟然還有一張小床,白日裏若是沒事,老人家躺下來休憩一陣子也沒有關係。

這樣的環境,若是手頭有一本書,沒事的時候隨便亂翻翻,那是多麽好的事情啊!反正,主人家是以寬厚聞名的,絕不會因為你看書就說你怠工。隻可惜馬周和前朝的那位名人不一樣,他大字不識一個,就連自己的名字,也都不認識。這樣一來,閑坐在這裏麵就變成了一件很難受的事情,因為他根本找不到事情可做。也正因為如此,他的那一雙眼睛就總是不停地往窗外望去,總想找點事情做做。

這樣一來,馬周就成了範家有名的熱心人。不論男女老少,扛著重物經過,他總是第一個出去幫忙提攜;老人來了,他總是第一個出門攙扶;有事打聽,隻要他知道,他總是滔滔不絕;至於套馬、看管物事等事情,就更不在話下了。

此時夜已經深了,馬周還是習慣性地往外張望,同樣的這一個動作,今晚他已經連續做了起碼四五十次了。其實,他並不奢望能看見什麽,隻是習慣在驅使著他不住向外張望而已。但這一次,他卻萬分意外地發現,居然有一個人影正向這邊緩緩走來。

是範三範總管!如今這全府上下,也隻有範總管走路才會這麽一瘸一拐的。馬周想也不想,立即開了門迎了出去。

“範總管,這半夜三更的,您老怎麽不在床上窩著,反跑這裏來了?”馬周臉上堆出笑意,雖然口中這麽問,卻還是飛快地迎上去,扶著範三向門房這邊走來。他是一個耐不住安靜的人,早就渴盼著有人來陪他說說話了。

範三一邊向前走著,一邊笑道:“半夜三更的就不能出來了嗎?若換了是你,一整天都在床上躺著,到了晚上還能睡得著嗎?”

馬周笑道:“自然是睡不著。範總管,以後啊,您要是晚上睡不著,就來我老馬這裏好了,你看,這裏床鋪什麽的,都是現成。您要是站著覺得累,可以坐著,坐著——您現在也不能坐,那也可以躺——趴著!當然,這些都是其次了,最重要的,老馬這一張嘴,絕對不會讓您覺得悶!”

範三“哈哈”大笑:“老馬,說實在的,我這一出門就找你,就是因為這個,老馬你這人很不錯的,尤其是你這張嘴,全府上下都知道。我記得有一次老爺還在我麵前說起過你呢!說咱們這府裏,你老馬是第一號熱心人!”

馬周笑得合不攏嘴了。老爺官兒雖然不大,但卻有著好大的名聲,滿朝誰不知道老爺的。被他誇了一句,老馬頓時感覺骨頭都輕了幾分。好一陣子過後,他才終於能接口說話了:“老爺謬讚了,我老馬隻不過是盡了自己一份綿薄之力而已,當不得老爺這麽說的!”

在範三有意無意的示好之下,兩人的談話越來越投機,氣氛越來越融洽。馬周但卻這麽多年以來,自己一張嘴巴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得到完美地爆發過了,這種感覺簡直就是酣暢淋漓,爽得不能再爽了,他簡直就迷醉在這種感覺之中了。

不過,他沒有注意到的是,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一條纖細的人影向前閃過,趁著他沒有注意的時候,一下子藏到了這門房的後麵。

門房裏麵的兩個人還在繼續說著,氣氛還是那樣熱烈。但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馬周愕然地回頭看時,卻見一個白色的人影向這邊跑了過來。待那人跑到近前,馬周才認出他不是別人,竟是大少爺!

“大少爺,您這是——”

範宏德尷尬地笑了笑,像是忽然看見門房裏的範三一樣,道:“三叔,您也在啊?”立即又轉向馬周道:“馬周,我有一點事情,你看看能不能幫個忙!”

馬周剛剛才聽見自己的優異表現連老爺都是看在眼裏的,自然不能拒絕,便問道:“大少爺請吩咐!”

範宏德赧然道:“是這樣,我房內的窗戶紙不知道怎麽的,破了!這夜裏這麽寒冷,就算躲在被窩裏,也實在睡不著。你看,能不能幫我暫時弄一張紙糊上!”

馬周滯了一下,這事情其實並不難。相反,是太容易了,大少爺自己完全可以做到的。不過,考慮到他是少爺,不慣自己動手,也是可以理解的。問題是,為了幫這點小忙,可就要離開門房,到大少爺所住的院子裏去,那門房這邊怎麽辦?

一直在旁聽的範三一聽這話,連忙走上前去,擺擺手道:“不就是糊個窗戶紙嗎?小事一樁,這麽著吧,我去幫你糊!”

說著,就邁著那歪歪扭扭的步伐向門外走去。

馬周一看範三這走路的姿勢,暗道這如何可以,都傷成這樣了,還主動去幫忙,自己這個好手好腳的卻在這邊偷閑,這豈不是辜負了老爺的誇獎了嗎?

當下,他連忙上前拉住範三,道:“不行,不行,範總管,你這身子如此不便,怎麽能去做這等事呢?”

範三回過頭來,大義凜然地說道:“老馬啊,你這話就不對了,咱們身為範家的奴才,幫主人家做活那是理所應當的。我雖然身為總管,也不能有絲毫特殊嘛!不要說隻是這點皮肉小傷,就是再重一倍,主人家有事,我們也應當奮起!”說著,便要掙脫馬周出門而去。

馬周一聽這話,頓時就有些慚愧了,覺得總管的境界就是高啊,我們普通仆役隻能高山仰止。他連忙說道:“範總管,要不這樣,你在這門房裏麵歇著,待我老馬隨大少爺前去,去去就來,絕不耽擱,你看可好?”

範三瞪著一雙眼睛,道:“這倒是可以,我本就閑著無事,幫你看一下門也不值什麽,隻是——”

馬周連忙截入道:“沒有什麽隻是的。這半夜三更的,不會有人造訪的。範總管你就是在床上趴著去,也斷然不會出事。”

範三點點頭,道:“那就好!你記得快去快回吧!”他心下卻說道:“快不了的,宏德這小子絕不會讓你那麽快的!”

馬周點點頭:“您老望安吧!”說著,便出了門,和範宏德一起向範宏德的住所走去。範宏德臨走之前,故意落後半步,回過頭來,深深地向這邊望了一眼,這才回過頭去,追上馬周。

他二人的人影剛剛在黑夜中消失,門房背後那人立即便走了出來,她不是別人赫然就是此時本應該被關在自己屋內的大小姐範曉璐。

“三叔!”範曉璐站在門外輕輕地喚了一聲。

範三歎了一口氣,苦笑道:“我這樣做,真不知道是對還是錯。不過,既然我不至於做,你寧可餓死,我似乎也沒有其他的選擇。隻希望,往後的日子裏,你能夠幸福快樂吧!”

範曉璐的俏臉紅了一下:“三叔,其實我想對你說一句實話。早些日子,我也從來沒有餓著過,每天晚上大哥都會拿著食物從那個地道裏進去給我送吃的。三叔你太容易受騙了,既然我都告訴了你有地道,怎麽就想不到大哥能幫我送吃的呢?”

範三苦笑道:“三叔老了,糊塗了!”

範曉璐笑道:“三叔才不老哩!三叔隻是關心則亂罷了!好了,我走了,總有一天,我會和他一起回來的,來看三叔!”說著,便揮揮手,自己打開門出門而去。

範三愣愣地站在那裏,喃喃地說道:“傻孩子,三叔不糊塗,也沒有關心則亂。三叔隻是看得出,你已經完全陷進去了而已。若是不放你出去,你這一輩子都不會快樂。與其讓你如行屍走肉一般生活,還不如冒個險,相信一次你的眼力。隻希望那人真如你說的那般重情重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