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叔叔,你怎麽不去我們一班外麵等他?”丁詩晨回過神來後,好奇地問道。

“我沒來過這,也不知道一班在哪。後來問了下門衛,門衛告訴我在這裏的二樓,我就來了這裏。我怕影響你們學習,就準備等下課鈴響後再去找他的。沒想到等了半小時還沒下課,把我兩條老腿都給蹲麻了。唉,再等一會,回村裏的最後一班車恐怕就趕不上了。”範之然一邊苦笑著解釋了幾句,一邊使勁地捶著自己的大腿。

這時下課鈴恰好響了,各個教室的學生們如潮水般湧了出來,走廊上的腳步聲頓時如萬馬奔騰。

“大叔,你的腿腳沒事吧?範飛已經提前下課了,現在可能在操坪上。我趕緊帶你去找他吧,要不一會他就該上課了。”聽了範之然的最後一句話,丁詩晨心中不由一急,趕緊上前攙扶著他。

“嗯嗯,我也這麽想。一會我還得趕回村裏去,恐怕隻有幾分鍾時間來見他了。”範之然連連點頭,也不客氣,任由丁詩晨攙扶著他,往樓下緩緩走去。

下樓時,範之然一直憨憨地笑著,友善地看著身旁經過的每一個學生。隻是他偶爾瞥向身旁的丁詩晨時,眼裏卻閃過一抹欣慰,甚至還有一分狡黠。

下了樓後,範之然的腿也不麻了,走得也快了,便不再要丁詩晨攙扶。而就在這時,範飛也一路狂奔過來,喘著粗氣站到了範之然的身前。

剛才範飛有些無聊地躺在雙杠上閉目養神,順便習慣性地用超人的聽力傾聽著幾隻小鳥的啼叫和教室裏傳來的各種嘈雜的讀書聲,卻意外地聽到了父親與丁詩晨的那番對話,於是趕緊跳下雙杠,飛也般地跑了過來。

“老爸,你怎麽來了?”

見到一身寒酸裝著打扮的父親,範飛的心裏有點酸,趕緊叫了一聲。

範飛每次寄回家去的錢,都被範之然轉寄給了範飛的姐姐範青,一分錢都舍不得花在自己身上。雖然範飛一再叮囑父親要買一身像樣的衣服再出門作客辦事,也給他買過新衣服之類的,但範之然仍然我行我素,隻管撿範飛穿剩過的衣服、鞋子穿,比如身上這件兒子都不好意思穿的補丁衣服,卻被範之然當成出門見客的體麵衣服……

可憐天下父母心!

“飛飛,今天我來城裏辦事,回去之前就想抽空看看你。可惜來得匆忙,也不方便帶東西,不然給你弄點你媽醃的泡菜來吃……”

看到兒子後,範之然笑得很開心,卻有些遺憾地搓了搓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顯然是對自己兩手空空地來見兒子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範之然雖然兒女雙全,但他們都在城裏讀書,所以範之然這幾年已提前進入老年空巢階段,讓他頗有些寂寞和不適應。不過範家村離縣城比較遠,交通又極不方便,來一趟城裏總是要一些花銷的,更何況範之然也怕兒子見了自己後,分心掛念家裏的事情,影響學業,所以範之然也就一直克製著自己的欲望,從不來城裏看兒子,把錢都積攢下來做兒女們的學費。

除了攢下兒子寄來的每一塊錢,範之然自己還趁農閑時去鄉裏、鎮裏打點零工,比如幫人蓋房子什麽的,一年到頭也能刨一些零花錢回來。隻是範飛卻知道,父親由於操勞過度,已經有些腰肌勞損了,沒事就喜歡用拳頭捶著自己的後腰,他現在其實已經不適合再幹挑沙子磚頭之類的重活,否則容易引發腰間盤突出症之類的毛病。

範飛家沒有電話和手機,因此範飛經常會打電話到鄰居家,叫父親接電話,百般勸說他不要去幹這些活,說自己有辦法掙錢。但範之然嘴裏答應著,卻依然我行我素,隻要一有空就溜去鄉裏和鎮裏找活幹,範飛怎麽勸也不肯聽。

“欠了別人那麽多錢,不賺錢怎麽辦?讓人打上門來逼債?”

每當範飛逼急了,範之然就會用這句話來回答,讓範飛啞口無言。

而此刻,看著日漸憔悴和蒼老的父親,範飛忽然覺得異常的內疚,也開始思考自己的自尊和麵子問題——許靜剛才說得沒錯,自己那可憐的一點自尊,還真是“不能吃不能穿的破自尊”。如果自己今天接受丁詩晨的好意,向她借個三、五萬塊,家裏的經濟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與此相比,那點破自尊又算什麽呢?

可是自尊這玩藝還真不是個虛東西,範飛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範青的成績一向不錯,但高考卻意外失利,考得很不理想。為了送她進明珠大學,範飛一家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多花了不少冤枉錢,為此東借西湊,欠下了一身的債,也聽了不少閑話。

為了籌到範青的學費,範飛和父親曾經曆過幾次很有些屈辱的借錢經曆。有一次他們父子倆去一個開了個小礦的遠房親戚那借錢,不但送去了家裏最後一隻老母雞和滿滿一籃子平日裏誰也舍不得吃的雞蛋,還賠著笑臉說了許多好話。可結果那個親戚和他老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又是哭窮,又是勸範之然沒必要為一個“賠錢貨”這樣投資,甚至暗諷範之然負債累累,八輩子都還不清,總之讓他們父子倆受盡了冷言冷語和羞辱諷刺,最後悲憤地空手而歸。

“表哥,青青那丫頭遲早要嫁人的,你想開點吧。你表弟嫂也沒說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就是個賠錢貨。現在花那麽多錢供她讀書,以後連個工作或許都找不到,不值得的。”

在送他們到村口時,那個親戚還假惺惺地勸道。

越偏遠落後的地方就越重男輕女,雖然這些年好了很多,但女兒是賠錢貨這種觀念還是很有市場的。但範之然根本不這麽想,為了供女兒範青上大學,他砸鍋賣鐵、低頭求人的事都幹遍了,就差給人下跪磕頭了。

他一直說:“不讀書,青青就永遠是一條鯉魚,沒機會跳龍門。我窮了一輩子,不能讓青青也跟著窮一輩子。”

話和道理都很樸素,但貴在他按著自己設定的道路,這麽走了一輩子,撞到南牆也不肯回頭。

這也是最讓範飛感動和敬佩的一點。

他一直覺得,自己的老爸雖然是個地道的農民,但或許有著連很多城裏人都無法企及的氣魄和風骨。

“滾你奶奶的,我姐姐將來會比你們家出息一萬倍!”

聽了那位遠房表叔的話,一向和善的範之然板著臉沒有吭聲,範飛卻終於忍不住爆了粗口,還掄起拳頭要揍人,嚇得那個親戚連滾帶爬地跑開了。

在回家的路上,範飛忍不住對著天空大吼了一通,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借錢,也不讓自己的父親再借錢,他要憑自己的雙手去打拚,去還清所有的債務,並把家裏的房子蓋成全村最漂亮的……

當時臉色灰敗的範之然聽著兒子的豪言壯語,也終於露出了笑容,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遞給兒子一根煙,說道:“從今天起,你是男人了,可以當著我的麵抽煙了。”

範飛一直為家裏的困境而發愁,所以偶爾也偷父親的劣質煙抽上兩口,試圖像父親一樣從煙裏找到快慰,結果一抽就丟不下來,還平添了煙癮發作時沒煙抽的煩惱。最後他隻能經常去找村裏的夥伴要煙抽,要不到的時候就去偷父親的煙抽。

範之然發現煙少了之後就看得很嚴,但當他聽說兒子向夥伴們要煙抽的事後,就對這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雖然他從未說破,但總是會丟半包煙在抽屜裏。

不過這一回,當範飛喜形於色地去接煙時,範之然卻縮回了手,提出了一個條件,那就是讓範飛也去讀大學,找一個體麵的工作,不許他休學去打工掙錢。

一句話道破了範飛的心思,範飛猶豫了好一陣,最後還是忍受不了父親那有些哀傷的眼神,點頭答應下來,同時也打定了勤工儉學的主意。

從那天起,範飛開始光明正大地抽煙。

從那天起,範飛和他父親就沒再向村裏人和親戚借過錢。

事實上,從那天開始,也沒有人再敢借錢給他們。範飛的那位表叔四處嚷嚷,說範飛借錢不成就惱羞成怒要打他……要打長輩顯然是件大醜事,範飛一家也就被抹了黑,任憑他們怎麽解釋,遠親近鄰們的心裏還是蒙上了一層陰影,所以後來範之然憤然地宣布和那位遠房表弟從此絕交。

也正因為這樣,一提到借錢的事,範飛的心裏就打哆嗦,哪怕是丁詩晨要借錢給他。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這樣的故事無奈卻又現實,而且每天都在這個世界上發生,就像春夏秋冬的輪回。

“老爸,我媽還好嗎?”範飛拋開思緒,定定地看著父親。

“範叔叔,你們先聊著,我去上課了。”見範家父子談起家事來,丁詩晨識趣地走開了,臨走前又補了一句,“範飛,你多陪陪你爸爸吧,我幫你請一節課的假。”

“嗯,謝謝了,詩晨。”範飛感激地說道。

“不客氣。”丁詩晨抿嘴一笑,快步離去。

而範之然就使勁地盯著丁詩晨的背影,眼睛一眨都不舍得眨。

“爸,你怎麽了?”範飛疑惑地問道。

“她叫什麽名字?”

範之然伸出右手,用那根滿是老繭的食指直直地指著丁詩晨的背影,就像戰士用手裏的狙擊槍對準了敵人。

他眯著眼說出了這六個字,聲音有點森然。

“她叫丁詩晨……怎麽了?”範飛被嚇了一跳。

在範飛的印象裏,和善的父親很少用這種手勢和語氣。隻有父親帶他上山抓野兔時,他才會用這種手勢指著一隻正在草叢裏倉惶奔逃的兔子,用這種森然的語氣告訴範飛:“逮住它!”

範之然沒有答話,隻緩緩地收回右手,然後將雙手背負在身後,大步向前走去,範飛也趕緊跟了上去。

一直走到一個僻靜處,範之然才忽然停下了腳步。

“這個女娃娃,可以做你的婦娘!你把她拿捏住了,千萬別讓她跑羅!”

範之然用不容置疑的語氣,一字字地低聲說道,就像在說一個天大的秘密。

“婦娘?”

沒搞清狀況的範飛頓時一頭霧水,同時滿心的驚詫:自己的父親是極穩重的人,對人對事從不輕易下斷語,但一旦下了斷語,範飛就得執行。

而“婦娘”這個詞,是武昭縣的方言,是從媳婦和婆娘這兩個詞中各抽了一個字,組合成的一個新詞,在武昭縣已沿用了數百年。

簡而言之,婦娘就是老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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